紫禁城的琉璃瓦上覆着未化的残雪,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胤禟与塔娜的车驾甫一抵京,连府门都未入,便径直往宫城而去。
塔娜带着乌灵珠自往翊坤宫向宜妃娘娘请安,胤禟则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整了整沾染风尘的袍角,随着引路太监,步履沉稳地走向乾清宫。
乾清宫内,地龙烧得暖融,鎏金蟠龙熏炉吞吐着清雅的沉水香,却冲不散那股属于帝国权力核心的肃穆与紧绷。
康熙帝正伏案批阅奏章,闻听李德全通传“九贝勒胤禟觐见”,笔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随即沉声道:“宣。”
胤禟步入殿中,撩袍行礼,声音因长途奔波略显沙哑,却沉稳清晰:“儿臣胤禟,叩见皇阿玛。皇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近前些。”康熙放下朱笔,目光如炬,落在儿子身上。
胤禟起身,向前几步。
康熙仔细端详,眼前的儿子与数月前离京时已大不相同。面庞被草原的风霜烈日镌刻得棱角愈发分明,肤色是健康的黝黑,眼神沉静锐利,身姿挺拔如经雪松柏,虽身着贝勒礼服,却隐隐透出一股经过生死磨砺后的剽悍与沉稳之气。
康熙心中先是一动,随即涌上几分作为父亲的欣慰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黑了,精干了。”康熙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熟悉父亲的胤禟却能捕捉到那细微的温和,“老七的折子,朕详阅了。你与塔娜此番深入险地,探明敌情,临机决断,焚粮毁器,厥功至伟。一路凶险,辛苦了。”
“为皇阿玛分忧,为大清效力,是儿臣本分,不敢言功。”胤禟垂首恭谨答道,心中却因皇阿玛的肯定而暖流暗涌。
康熙微微颔首,对侍立一旁的李德全道:“去,传太医来,给九贝勒仔细请个平安脉。草原苦寒,又历风霜险阻,需得好生看看,莫要留下隐患。”
“嗻。”李德全躬身应下,心下暗忖,皇上对九贝勒这份体贴关照,在成年皇子中实属少见,可见此次功劳确然不小。他连忙退出去安排。
太医请脉之际,康熙又细细询问了潜入葛尔丹部族的诸多细节、土城内的人员部署、罗刹人的确切动向、以及那夜行动的具体筹划与执行。
胤禟条理分明,据实回禀,言语间并无半分夸大,反而多次提及胤佑调度之功、将士用命之勇,以及福晋塔娜在情报获取和关键时刻的定鼎作用。康熙听着,眼神愈发深邃,对这个平素不甚显山露水的儿子,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待太医回禀“九贝勒身体康健,仅略感风寒积劳,好生将养数日即可”,康熙便挥退了太医。
他沉吟片刻,对李德全道:“传太子、直郡王、三贝勒、四贝勒、五贝勒、八贝子,还有马齐、佟国维、张玉书……过来议事。”
很快,太子胤礽、大阿哥直郡王胤禔、三贝勒胤祉、四贝勒胤禛、五贝勒胤祺、八贝子胤禩,以及几位核心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等重臣,鱼贯而入。
众人向康熙行礼毕,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在了明显风尘仆仆却精神内蕴的胤禟身上,神色各异,有探究,有赞赏,亦有难以言明的复杂。
康熙并不赘言,将胤佑的捷报及罗刹国遣使求和的消息简明道出,末了,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罗刹使团下月抵京议和。北疆是战是和,关乎国运长远,朕想听听尔等的见解。”
殿内短暂寂静。
太子胤礽率先出列,他姿态端雅持重,言辞恳切周详:“皇阿玛,儿臣以为,当以和议为先,巩固战果。
今岁北地奇寒,漠北草原冰冻数尺,我军虽获大胜,然将士远征,久战力疲,后勤补给线绵长,实不宜再启大规模战端。罗刹既已遣使求和,显见其力有不逮。
若能借此良机,通过谈判勘定边界,约束其行,换取北疆十年乃至更久安宁,使我朝得以休养生息,充盈国库,整顿内政,方为长治久安之策。
此时若贸然深入,劳师远征,恐胜负难料,且易耗损元气。” 他身后几位文臣如张玉书等,亦微微颔首,显是赞同太子“持重安民”之论。
太子话音甫落,直郡王胤禔便按捺不住,洪声出列,声震殿宇:“皇阿玛!儿臣以为太子过于持重!
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今我军新胜,士气正旺,七弟又缴获罗刹诸多利器,正是乘胜追击、犁庭扫穴、永绝北患之天赐良机!
罗刹人狼子野心,反复无常,其求和必是诈术,意在喘息!儿臣不才,愿亲率劲旅,接替七弟,直捣罗刹巢穴,扬我大清赫赫天威,开疆拓土,立不世之功!” 他语气激昂,仿佛功勋已唾手可得,眼神灼灼地看向康熙。
三贝勒胤祉向来醉心文事,对军事不甚热衷,此刻见大哥言辞激烈,微微蹙眉,出列道:“皇阿玛,大哥勇武可嘉。
然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罗刹疆域辽阔,气候酷寒,其国实力未可小觑。
我军虽胜,然是否已有万全把握,深入异域而能战必胜、攻必克?所需粮秣、军械、民夫几何?若战事迁延,又当如何?儿臣以为,还需从长计议,详细推演,不可仅凭一腔血气。”
四贝勒胤禛神色冷峻,出言简练:“皇阿玛,北疆事,战和皆需实力为后盾。如今既胜,谈判便有底气。然是否继续用兵,需核算钱粮,详查敌情,评估风险。罗刹使团将至,不妨先观其诚意,探其虚实,再做决断。此时轻言大战,恐失之草率。” 他此言看似中立,实则更倾向于太子“先察后动”的思路。
五贝勒胤祺性情温和敦厚,见兄弟们意见不一,便缓声道:“皇阿玛,七弟在前线深知实际情况,不若也听听七弟的看法?
再者,九弟刚自敌后归来,对罗刹与残余葛尔丹部虚实了解最深,其见地亦至关重要。” 他将话题引向胤禟,既是缓和气氛,也是给胤禟一个说话的机会。
八贝子胤禩此时方才不疾不徐地出列,他面带温煦笑容,语调平和却字字清晰:“皇阿玛,诸位兄长所言皆有道理。
太子仁德,虑及民生国本;大哥忠勇,心念开疆拓土;三哥四哥五哥审慎,思虑周全。
儿臣以为,如今形势确乎对我大清有利至极。若能把握此等良机,进一步重创罗刹,使其数十年内不敢东顾,则北疆可称永固。至于粮草后勤,”
他目光似不经意地转向一直沉默的佟国维,“方才下朝时,佟公还与儿臣提及,关外几处大仓存粮尚丰,且辽东、漠南蒙古诸部亦可协济,并非无法筹措。此正是将士用命、封侯拜将之时。我八旗劲旅,养兵千日,正当用于此时。”
他虽未直接请战,但话里话外都在鼓吹继续用兵的好处,并将后勤难题轻描淡写地带过,更隐隐点出此乃立功晋身之阶,意在煽动军中求战之心。
胤禩说话时,佟国维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但紧绷的嘴角略微放松了些。殿内一些与八阿哥交往密切或因佟家关系而倾向于他的武将,神色也活络起来。
康熙高踞御座,面色如古井无波,眼神却幽深锐利,将儿子们的神情举止、言辞背后的机锋、以及重臣们微妙的反应,一一洞察于心。
大阿哥的鲁莽急功,他再熟悉不过。
当年二征噶尔丹,若非这个长子贪功冒进,轻敌躁进,中了诱敌之计,致使精心布置的合围出现致命缺口,噶尔丹那老贼何以能在他眼皮底下从容遁走?
事后竟还试图将主要罪责推卸到坐镇后方的裕亲王福全头上,若非自己当时需平衡朝局,稳定军心,又念及父子之情,这个长子早已身败名裂。
如今见老七在北方立下赫赫战功,便又眼红心热,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想要摘桃子,甚至不惜公然与太子唱反调,其心性可见一斑。
不过……康熙心中冷笑,这枚“磨刀石”虽糙,用来砥砺太子,却还算趁手。只要不过分,便容他再蹦跶些时日。
再看老八,面如冠玉,语似春风,却句句暗藏机杼。把佟家拉出来说粮草,其意不言自明。
佟家……康熙眼底寒意一闪。他那好舅舅佟国维,近些年心思是越发活络了,与老八越走越近,俨然已成八贝子府常客。
前番借着几件不大不小的错处申饬打压,原以为他们会收敛锋芒,如今看来,不仅毫无悔意,反而更想借着可能的战事,让佟家子弟及其姻亲故旧去攫取军功,进一步壮大外戚权势。
老八想借佟家之势在军中扎根,佟家又何尝不想借老八之力更上一层楼?他们倒是配合默契。
敲打,是需要敲打的,但不能过重。老八心思活络,手段圆滑,有他在老大身边出谋划策,才能给太子制造足够的压力和危机感。
若单凭老大那点脑筋,早就被太子压得翻不了身了,这“磨刀石”也就失去了效用。
帝王之道,在于平衡。让老大和老八在前面吸引火力,搅动风云,他才能稳坐钓鱼台,看清各方脉络,也让太子在压力中成长。
康熙的目光最后掠过垂手肃立、神情恭谨的胤禟。
这个儿子刚刚立下奇功,却在此等关乎国策的重大争论中保持了恰当的沉默,既未因功自傲,急于表态,也未卷入兄长的纷争,这份沉静与分寸感,让康熙心中又添一分赞许。老
九这次,倒是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惊喜。还有他那个蒙古福晋,哈达部的格格……康熙心中念头微转。
“好了。” 康熙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九五之尊的天然威压,瞬间将殿内各种纷杂的思绪与隐约的躁动压了下去,“北疆之事,干系重大,非一时一事可轻决。罗刹使团将至,是战是和,需待朕亲眼见过使臣,摸清其底细虚实、诚意几何,再行圣裁。
老九一路辛苦,先回府好生休养,福晋塔娜护驾有功,朕自有赏赐。
太子,你与内阁、理藩院先行拟出接待使团、安排谈判的章程细目,呈上来朕看。其余人等,” 他目光扫过胤禔、胤禩等人,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各归其职,不得妄加揣测,更不得私下串联,动摇国是。”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尤其是进军罗刹之事,未有朕旨,任何人不得擅作主张,轻启边衅。
老七在前线打得很好,朕信得过他。若有人不顾大局,只想着争功夺利,或因私心而蛊惑人心……” 他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眼神和骤然降低的温度,已让胤禔心头一凛,胤禩脸上的温煦笑容也微微僵住,佟国维更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儿臣(奴才)遵旨。” 众人齐声应道,心思各异地退出了乾清宫。胤禟也随着众人退出,心中对皇阿玛的帝王心术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康熙独自坐在空旷而温暖的御殿之中,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润的紫檀木桌面,望着窗外铅灰色天空中又开始飘落的细雪,眼神深邃难测。
罗刹要和,是真被打疼了,还是以退为进?儿子们的野心,臣子们的盘算,后宫的关联,汉臣与满臣、功勋旧贵与新兴势力之间的微妙平衡……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老九夫妇的功劳,该如何赏?赏得太重,恐令其他儿子不满,打破现有平衡;赏得轻了,又恐寒了功臣之心,且于蒙古哈达部那边也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