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哈达部草原,早已被几场酣畅淋漓的“白毛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天地一色,苍茫无垠,唯有营盘里升起的炊烟和人们呼出的白气,点缀着这片寂静的银白世界。
回京的日子,终究是到了。
营盘外,车队已准备停当。哈达部首领,塔娜的阿爸和兄长们,率领族人肃立雪中,送别的气氛厚重而温暖。
塔娜与胤禟一一向长辈行礼辞别,接受着额吉塞来的、装着最新鲜奶食和防风草药的包裹,听着阿爸和兄长们沉声的叮嘱与祝福。
然而,空气里弥漫的更多愁绪,并非来自成人之间克制的离情,而是源于几个孩子——塔娜大哥巴特尔的三个儿女:十岁的莫日根、七岁的巴雅尔、六岁的其其格,他们与自己刚满九个月、却已能摇摇晃晃走几步、咿呀学语的小表妹乌灵珠,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得知姑父姑母要带表妹回京,几个小家伙从几天前就开始闷闷不乐了。此刻,他们团团围在抱着乌灵珠的塔娜身边,小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眼睛里盛满了不舍。
年纪最大的莫日根,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小小少年了。他努力挺直腰板,像个小大人似的对裹在火红狐狸皮斗篷里的乌灵珠说:“表妹,回了京城,可别忘了咱们草原的规矩。骑马要稳,摔了别哭,记得哥哥教你怎么握小马鞭了吗?” 他说着,还比划了一下,眼里却闪着强忍的水光。
活泼好动的巴雅尔则从自己厚厚的皮袍里,掏出一个用木头粗略雕成的小马,马尾巴还是用真的马鬃粘的,献宝似的举到乌灵珠面前:“妹妹,这个给你!是我自己刻的!你看到它,就像看到咱们家的追风!等、等以后我骑术更厉害了,就骑着真正的追风去京城找你玩!” 他说得又快又急,生怕下一秒妹妹就被抱走了。
最感性的其其格,早就吧嗒吧嗒掉起了金豆子。
她抽噎着,把自己脖子上那串五彩斑斓的漂亮石子项链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挂到乌灵珠的小斗篷系带上:“乌灵珠妹妹,这个……这个给你。你想我的时候,就摸摸它……这里面有河边最漂亮的石头,还有我攒的彩色珠子……”
她说着,又忍不住上前,轻轻亲了亲乌灵珠软乎乎、带着奶香的小脸蛋,“你一定要回来啊……我还没教你编最好看的小辫子呢……”
乌灵珠被裹得像个圆滚滚的小球,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和那双黑亮如星辰的大眼睛。
她似乎被兄姐们这不同寻常的郑重和其其格的眼泪感染了,小嘴微微嘟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词汇有限,但“哥哥”、“姐姐”这几个词,在这些日子的亲密陪伴下,早已叫得又甜又清晰。
她忽然伸出带着貂皮手套的小手,不是去接巴雅尔的小木马,而是朝着莫日根的方向,口齿清晰地喊:“哥哥!抱!” 又转向巴雅尔和其其格,软软地喊:“哥哥!姐姐!不走!”
这一声“抱”和“不走”,仿佛带着魔力,让强撑着的莫日根也红了眼圈,巴雅尔用力吸了吸鼻子,其其格更是“哇”地哭出了声,扑过来想再抱抱妹妹。
大人们看着这群难分难舍的小家伙,又是好笑又是心头发软。
塔娜的嫂子连忙过来拉劝其其格,塔娜自己也鼻尖发酸,蹲下身,柔声对孩子们说:“乌灵珠不会忘记哥哥姐姐的。你们看,京城离草原虽远,但心是在一起的。等春天来了,冰雪化了,草儿绿了,说不定我们就能再见面了。是不是呀,莫日根、巴雅尔、其其格?”
胤禟也走到孩子们中间,他先拍了拍莫日根的肩膀:“莫日根,你是大哥,在草原要好好练骑射,照顾好弟弟妹妹,更要好好读书识字。京城里有很多有趣的学问,等你来了,姑父带你去看。”
又对巴雅尔笑道:“巴雅尔,你的小木马雕得很有精神!乌灵珠一定喜欢。好好练习骑术,将来做个真正的巴特尔(英雄)!”
最后,他轻轻擦去其其格脸上的泪水,温言道:“其其格不哭了,再哭就变成小花猫了。你看,你把最漂亮的项链都送给表妹了,表妹会一直记得漂亮姐姐的。等你们来京城,姑父让人给你做比这更漂亮的珠花,好不好?”
孩子们在长辈的安抚和承诺下,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莫日根用力点头,大声说:“姑父姑母放心!我一定会督促弟弟妹妹,也会好好学本事!表妹,你要多回来!草原的夏天可美了,咱们再去摘萨日朗花!”
巴雅尔也抢着说:“对!等我骑术超过大哥了,我就去京城接你回来玩儿!”
其其格抽抽搭搭地,却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乌灵珠妹妹……我、我会学编更多好看的小辫子,等你回来……”
终于到了必须启程的时刻。塔娜抱着乌灵珠上了马车,胤禟也翻身上马。车队缓缓移动。
三个孩子一开始还跟着马车走,后来马车速度加快,他们忍不住在厚厚的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跑起来,清脆又带着哭腔的喊声穿透寒风,紧紧追随着车队:
“乌灵珠——别忘了我们——!”
“多写信回来——!”
“一定要再回来草原——!”
“京城等着我们——!”
乌灵珠被塔娜抱着,趴在车窗边,小手扒着窗沿,看着雪地里那三个越来越小的、奋力追赶的身影,听着那越来越远的呼喊,似乎终于彻底明白了离别。
她小嘴一扁,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朝着窗外伸出小手,带着浓重哭腔喊:“哥哥……哥哥……姐姐……回……哇……” 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塔娜心疼不已,连忙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柔声哼唱起草原的摇篮曲,自己的眼眶却也湿润了。
胤禟策马靠近车窗,听着女儿的哭声和身后依稀可闻的童言呼喊,心中沉甸甸又暖融融。这份跨越血缘与地域的纯真亲情,是如此珍贵。
马车渐行渐远,终于将那片洁白的雪原、矗立的毡包和雪地上那三颗久久不愿离去的小黑点,留在了辽阔的地平线上。
车厢内,乌灵珠哭了许久,终于在额娘温柔的抚慰和颠簸中抽噎着睡去,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塔娜轻轻拍着女儿,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被雪覆盖的枯草,心中满是对娘家的无限眷恋。
数日后,队伍已行至京畿附近。
这天,正在驿站休整,一骑快马顶风冒雪疾驰而来,正是七阿哥胤佑派来的信使。信使满脸喜色,风尘仆仆却精神抖擞,胤禟赶紧让人上前打探消息。
不料对方竟然有一封信要给胤禟,原来这是胤佑派遣的。
胤禟展信细读,眉宇间的凝重逐渐被飞扬的神采取代,他忍不住抚掌笑道:“好!七哥果然不负所望!娜娜,你快看!”
塔娜接过信纸,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越看眼睛越亮,嘴角的笑意也抑制不住地扩大。
信中详细写道,胤佑大军依据他们提供的情报,精准预判了罗刹残部与援军的动向,在边境线一场精心策划的战役中,不仅将来犯之敌击溃,更是趁胜追击,缴获了罗刹人企图运往前线的数十门精良火炮及大量配套弹药,俘虏了一名罗刹高级参谋官及数百兵卒。
此战彻底打掉了罗刹国的气焰,使其国内主和派占据上风,已正式遣使求和,使团不日将出发,预计下月便可抵达京城进行和谈!
“天佑大清!”塔娜合上信纸,长长舒出一口气,连日赶路的疲惫和离别的淡淡愁绪,仿佛都被这捷报带来的振奋冲刷得一干二净,“此战一定,北疆至少可得十年安宁!七哥用兵,当真如神!”
胤禟颔首,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此番大胜,你我在敌后的周旋与破坏功不可没,皇阿玛必有重赏。
更重要的是,罗刹求和,北方边患暂解,朝廷可集中精力于内政民生。”
他说着,看向乳母怀中刚刚睡醒、正揉着眼睛的乌灵珠,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伸手将女儿接过来,温声道:“乌灵珠,听见了吗?你七伯打了大胜仗,把北边的坏人都打跑了。以后啊,草原会更安宁,京城会更繁华。
等你莫日根哥哥、巴雅尔哥哥、其其格姐姐他们来了,阿玛带你们去逛最热闹的灯市,买最好玩的泥人儿,吃最甜的糖葫芦,好不好?”
乌灵珠刚睡醒还有些懵懂,但听到熟悉的“哥哥”、“姐姐”,又看到阿玛额娘脸上开心的笑容,也跟着咧开小嘴,露出几颗小米牙,含糊而快乐地应和:“哥哥……姐姐……糖……甜甜!” 还伸出小手,做了个抓东西吃的可爱动作。
童言稚语逗得胤禟和塔娜都笑了起来,车厢内顿时充满了温暖欢快的气氛。
窗外的寒风似乎也不再那么凛冽,车队向着巍峨的京城继续前行,带着对亲人的思念,更带着对家国安宁、未来可期的坚定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