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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由苏更生带来的、关于工作被方协文亲手推掉的真相,如同在黄亦玫死水般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颗巨石。最初的震惊、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悲凉过后,一种更为坚韧、也更为隐秘的东西,在她心底破土而出——那是绝境中滋生的清醒,和一种不甘被就此埋没的倔强。

她不再将希望寄托于向外寻找工作机会,方协文那双无形的控制之手让她明白,此路暂时不通。但她没有放弃“向上”的本能。她开始将目光转向内在的提升。在照顾孩子的间隙,在婆婆看肥皂剧的嘈杂声中,在方协文深夜未归的寂静里,她重新拾起了书本。

那是一本关于艺术疗愈师的资格认证考试教材。这个领域与她过去的策展专业有部分关联,又相对新颖,可以在家学习,通过线上考试获取证书。将来,或许可以成为她带着孩子也能从事的一条出路。她把教材藏在衣柜的旧衣服底下,把电子课程存在手机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里。女儿午睡的那一两个小时,以及深夜孩子和方协文都睡下后的宝贵时光,成了她唯一可以偷来的、属于“黄亦玫”自己的时间。

她学得很吃力。长期的睡眠不足和心力交瘁,让她的记忆力大不如前。常常是看着一段文字,眼睛扫过了,大脑却无法立刻理解其含义。她需要反复地看,用力地记。台灯下,她的侧影单薄而执拗,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时不时需要按压一下胀痛的太阳穴。

然而,这种隐秘的、为自己争取未来的努力,如同黑暗中摇曳的微弱火苗,终究没能逃过方协文那双因自卑而变得异常敏锐和猜忌的眼睛。

他先是注意到,黄亦玫哄睡孩子后,不再像以前那样疲惫地立刻瘫倒在沙发上发呆,或者跟着婆婆看那些无聊的电视剧,而是常常拿着手机,一看就是很久,神情专注,有时还会在旧本子上写写画画。

他随口问过几次:“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黄亦玫总是轻描淡写地搪塞:“没什么,随便看看育儿文章。”或者,“看看小说。”

方协文不信。一种熟悉的、失控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无法容忍黄亦玫有任何他无法掌握的心思和动向。他开始趁黄亦玫在厨房忙碌或者洗澡时,偷偷查看她的手机。那个被隐藏的学习文件夹,以及浏览器里关于“艺术疗愈师考试”的搜索记录,像一根根针,刺破了他脆弱的神经。

她还在想着飞走!她还在试图挣脱他给她划定的轨道!这个认知让他怒火中烧,也让他恐惧万分。

一个周六的下午,矛盾终于爆发。女儿在睡觉,黄亦玫正抓紧时间在客厅角落看书,婆婆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菜价又涨了。方协文突然从书房走出来,脸色阴沉,一把夺过黄亦玫手中的书。

那本《艺术疗愈理论基础》的封面,刺痛了他的眼睛。

“黄亦玫!你整天抱着手机,偷偷摸摸的,就是在看这个?!”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不再有任何伪装,“考证书?你想干什么?嗯?!觉得我养不起你了?还是想着拿了证就远走高飞?!”

黄亦玫被他突如其来的发作和精准的揭穿惊住了,一时间竟忘了反驳。

婆婆也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立刻站到了儿子一边,帮腔道:“就是!亦玫,不是妈说你,女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本分!读这些个没用的书做什么?费眼睛,耗精神!有这功夫,把孩子带好,把家收拾利索,比什么都强!”

方协文听着母亲的话,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支持和肯定,他更加理直气壮,将书狠狠摔在沙发上,指着黄亦玫的鼻子:

“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安安心心在家带孩子!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这次争吵,像最后一根稻草,也让方协文下定了决心。他意识到,只要母亲在这里,黄亦玫总能有片刻的喘息,总能找到偷学习的机会。他必须创造一个让黄亦玫彻底无法分身的“完美”环境。

几天后,方协文以极其“诚恳”和“体贴”的姿态,对母亲说:“妈,您来这边也辛苦这么多年了,老家一直空着也不是个事。而且我看玫玫现在带孩子也上手了,能忙得过来。您就先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享享清福吧。”

婆婆起初有些不情愿,但架不住儿子“心疼她劳累”的甜言蜜语,以及内心或许也有的、对城市生活的些许不适,最终还是答应了。

黄亦玫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一片冰凉。她太清楚方协文此举的目的了。这绝非体贴,而是釜底抽薪。婆婆的存在虽然带来很多观念冲突和摩擦,但至少能在她做饭、洗衣时帮忙看一会儿孩子,能让她有片刻属于自己的、可以喘息和学习的空隙。

婆婆走的那天,拉着黄亦玫的手,依旧带着她那套逻辑:“亦玫啊,我走了,你可要更上心了,把协文和孩子照顾好。男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家里就得女人多担待。那些书啊什么的,就别看了,没用!”

黄亦玫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婆婆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方协文关上门,转过身,脸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甚至是带着一丝得意的神情。他走到黄亦玫面前,用一种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玫玫,以后家里就辛苦你了。妈走了,孩子的一切都得你一个人来。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你能照顾好。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从那一刻起,黄亦玫的生活彻底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闭环。

清晨,她被孩子的哭声唤醒,开始一轮又一轮的喂奶、换尿布、做辅食、陪玩。

中午,趁着孩子短暂的午睡,她需要赶紧准备大人的午餐,清洗堆积的衣物。

下午,是带孩子去小区公园晒太阳、应对她无穷精力的时间。

傍晚,准备晚餐,给孩子洗澡,哄睡。

晚上,当一切看似结束,还有满屋的狼藉需要收拾,有方协文换下来的衣服需要清洗……

婆婆在时,她尚能像个分工合作的工人,虽然疲惫,但总有换岗的时刻。而现在,她成了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机器,每一个环节都紧紧相扣,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她像一只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的陀螺,只能不停地旋转,旋转,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那本《艺术疗愈理论基础》被她藏得更深了,几乎失去了重见天日的机会。偶尔在深夜,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头发油腻、神情麻木的女人,会想起那个偷偷看书的下午,想起心底曾燃起的那簇微弱的火苗。

火苗还未曾壮大,就被一场名为“家庭责任”和“丈夫关爱”的倾盆大雨,彻底浇灭。

方协文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黄亦玫像个真正的、完全依附于家庭的“贤妻良母”一样,忙碌于灶台与尿布之间,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触碰那些“不切实际”的书本和证书。他感到一种扭曲的安全感和掌控感。他终于成功地,将她牢牢地钉在了这个她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位置上,斩断了她所有可能飞走的翅膀。

在他那由自卑构筑的逻辑里,这不是残忍,而是“爱”的守护,是确保这个家、确保她“永远属于他”的必要手段。而他永远不会明白,他扼杀的,不仅仅是一个证书,一个女人向上的可能,更是这段婚姻里,最后一点关于尊重和希望的微光。黄亦玫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中,沉默地咀嚼着这份冰冷的绝望,内心的某个部分,正在悄然死去。

那一声“我受够了”的嘶吼,仿佛抽干了黄亦玫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斩断了她与这个所谓“家”的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牵连。她冲进卧室,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离开!立刻!马上!多待一秒钟都会窒息!

她没有时间去伤心,去犹豫,去收拾那些承载着失败婚姻记忆的琐碎物品。她像一个从火灾现场逃出来的人,只求活命,顾不得身外之物。她猛地拉开衣柜,扯出一个多年前用过的、已经有些褪色的旅行袋,胡乱地塞了几件贴身的衣物,将身份证、户口本(当初为了给孩子上户口放在她这里)等重要证件死死攥在手里,然后拉上拉链,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方协文被她刚才那番决绝的话语和此刻毫不留恋的姿态彻底激怒了,更准确地说,是他那可怜的自尊和掌控感被彻底碾碎了。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堵在狭窄的玄关,双目赤红,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不敢置信而扭曲变形:

“黄亦玫!你敢!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一步,你就永远别想再回来!”他试图用威胁重新建立控制。

黄亦玫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厌倦。这种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争吵都更让方协文感到恐惧。

“让开。”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带着冰冷的穿透力。

“我不让!你想回娘家告状是不是?我告诉你,没用!”方协文挥舞着手臂,试图去抢她的行李袋,“把东西放下!给我回去!”

黄亦玫没有和他争抢,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然后侧过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他撞开一个缝隙。方协文猝不及防,踉跄着撞在身后的鞋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黄亦玫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拉开门,一步踏了出去,然后“砰”地一声,将方协文疯狂的咆哮、将这间充斥着她无数噩梦的出租屋,死死地关在了身后。

楼道里昏暗、安静,与门内的喧嚣仿佛是两个世界。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身体,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没有乘坐电梯,而是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下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空洞的回响,像为她这场狼狈逃亡敲响的丧钟。

直到走出单元门,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以及自己正处于何种境地。

她站在路边,看着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尾灯在夜色中拉出长长的、红色的光带,像一道道嘲弄的视线。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想拿出手机叫车。

然而,当她触碰到那个空空如也的口袋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

钱?她的钱包呢?

她猛地想起来,自从方协文以“集中资金用于事业”和“怕她乱花钱”为名,收走了她所有的积蓄,甚至包括哥哥给的那笔钱之后,她身上就几乎没有过现金。而手机支付……她颤抖着拿出那台旧手机,屏幕碎裂的痕迹像她此刻的心。她尝试着点开支付软件,余额显示着一个刺眼的“零”。方协文甚至连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精确计算后现金给付,从未给过她任何可以自由支配的电子余额。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羞耻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黄亦玫,水木园里长大的才女,曾经在国际策展舞台上侃侃而谈的独立女性,此刻,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被自己的丈夫逼得离家出走,却发现自己连打车的钱都拿不出来!

她徒劳地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只找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甚至不够起步价。寒风穿透她单薄的旧外套,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种被剥夺了一切、连最基本尊严都无法维持的屈辱感。

她站在寒风里,像一片无依无靠的落叶,随时会被这冰冷的夜色吞噬。回那个“家”?绝无可能!去父母家?几步之遥的水木园,此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万念俱灰之下,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那个从小到大一直护着她的哥哥。

她颤抖着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找到了黄振华的号码,按下了拨号键。每一声等待的“嘟”音,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敲打在她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的。

“喂?玫瑰?”黄振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夜晚被打扰的疑惑,但更多的是对妹妹的关切。

听到哥哥熟悉声音的那一刻,黄亦玫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彻底崩溃。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却还是抑制不住那破碎的哽咽声。

“哥……”一个字刚出口,便已泣不成声。

黄振华在电话那头的心瞬间揪紧了。“玫瑰?!你怎么了?别哭!说话!你在哪儿?!”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错辨的焦急和恐慌。

“我……我在……楼下……”黄亦玫的声音断断续续,被寒风吹得支离破碎,“我……我出来了……我没钱……回不了家……”

她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但“出来了”、“没钱”、“回不了家”这几个关键词,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黄振华的心脏。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黄振华几乎能想象出妹妹此刻是何等的狼狈与无助。一股滔天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恨不得立刻冲到方协文面前,将他碎尸万段!

但他强行压下了这杀人的冲动,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异常低沉、沙哑,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安抚:

“站着别动!发定位给我!就在原地等着!哥马上到!十分钟!不,五分钟!”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责备。在这种时候,任何询问都是多余的,他只知道,他的妹妹需要他,现在,立刻,马上!

黄亦玫依言发了个定位过去,然后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即将凋零的花,蜷缩在路边冰冷的花坛边缘,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肩膀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漫长如年。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一道刺眼的车灯由远及近,然后是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一辆车猛地停在了她面前。

车门被猛地推开,黄振华高大的身影几乎是跳了下来。他甚至没来得及穿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灼、心痛和勃发的怒火。

他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花坛边、那个小小瑟瑟发抖的身影。那一刻,黄振华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玫瑰!”他几步冲过去,脱下自己的毛衣,不由分说地裹在黄亦玫冰冷的身子上,然后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紧紧、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没事了……哥来了……没事了……”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滔天的心疼。他感觉到怀里的妹妹像一片风中的叶子般颤抖,冰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过来,让他心如刀割。

黄亦玫在哥哥坚实温暖的怀抱里,一直强撑着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土崩瓦解。她死死抓住哥哥的衣服,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包含了太多的委屈、愤怒、绝望和屈辱。

黄振华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用身体为她挡住凛冽的寒风,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衬衫。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狠狠地瞪向那栋居民楼某个亮着灯的窗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恨意。

方协文!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

良久,黄亦玫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压抑的抽泣。

“哥……我……我连打车的钱都没有……”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声音破碎,这句话比任何哭诉都更让黄振华感到刺痛。

“不说这个了,我们回家。”黄振华的声音异常温柔,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将她护送到副驾驶座,细心地系好安全带。

车子发动,暖气打开,将冰冷的寒意一点点驱散。黄亦玫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疲惫像潮水般涌来。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那个承载着她无数痛苦的家,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黄振华专注地开着车,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车内一片寂静,只有暖气轻微的嗡嗡声和黄亦玫偶尔抑制不住的抽噎。

他知道,妹妹的劫难远未结束,但至少此刻,他把她接回来了。接回了水木园,接回了那个永远会为她亮着一盏灯、永远不会让她因为没钱而流落街头的家。至于后续……黄振华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有些账,必须清算。

水木园的老房子里,时间仿佛慢了下来。阳光透过挂着些许尘絮的旧窗纱,在铺着暗红色地毯的客厅里投下柔和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清茶和一种沉重压抑的气息。黄亦玫抱着膝盖,蜷在父母家那张熟悉的、已经有些塌陷的旧沙发角落里,像一只受伤后逃回巢穴的小兽,惊魂未定,又疲惫不堪。

几天前那个寒风凛冽的夜晚,被哥哥黄振华接回来的狼狈和绝望感尚未完全消退。此刻,置身于这个充满童年和少女时代回忆的安全港湾,与那个令人窒息的出租屋对比越是鲜明,她心中的痛苦和迷茫就越是尖锐。

她不断地在内心拷问自己,声音充满了困惑和自我谴责:

“为什么?曾经那个对我百依百顺、嘘寒问暖的方协文,那个口口声声说把我当公主的方协文,怎么结婚后就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难道……真的是我把婚姻经营得太糟糕了吗?”

这种自我怀疑,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她回忆起婚前方协文的种种“好”,那些廉价的关心,无微不至的照顾,难道都是假的吗?还是自己做了什么,才让他变成了一个控制欲极强、自私冷漠、甚至不惜扼杀她所有生机的男人?

就在这时,母亲吴月江端着一杯刚沏好的、冒着袅袅热气的安神茶,轻轻地走了过来。她看着女儿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她把茶杯放在黄亦玫面前的茶几上,在她身边坐下,伸出手,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小时候哄她那样。

“玫瑰啊,”吴月江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传统忧虑,“这几天……感觉好点了吗?协文他……昨天又给我打电话了,说他知道错了,希望你能回去,好好谈谈。你看……毕竟夫妻一场,还有孩子……要不要……再多想想?”

“想想?” 这两个字像火星,瞬间点燃了黄亦玫积压已久的所有痛苦和屈辱。她猛地抬起头,原本空洞的眼神里迸发出一种混合着悲愤和决绝的光芒。

“妈!我还要怎么想?!”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颤抖的哭腔,“我想得还不够多吗?我每天都在想!我想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那些被她强行压抑、默默忍受了太久的委屈和真相,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你们知道我的婚姻到底有多糟糕吗?!你们看到的只是我灰头土脸,你们以为只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吗?不是!”

她激动地站起来,语速飞快,仿佛慢一点,勇气就会消失:

“方协文,他根本就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他自卑!他恨不得把我身上所有的光都掐灭!他不让我穿裙子,不让我化妆,我稍微打扮一下,他就阴阳怪气!他把我哥哥给我们救急的钱,用花言巧语骗走,说是去创业,结果呢?他甚至背着我,偷偷打电话给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单位,把人家的录用通知给推掉了!就因为他怕我出去工作,怕我接触外人,怕我有了收入就不受他控制!”

黄亦玫的眼泪汹涌而出,但她倔强地用手背抹去,继续控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那个妈,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要生儿子,要好像我活着最大的价值就是给他们方家传宗接代!方协文呢?他和他妈一个鼻孔出气!他觉得只有让我不停地生孩子,把我彻底困在家里,围着灶台和孩子转,我才会死心塌地,才会永远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妈,这不是婚姻,这是坐牢!是慢性自杀!”

她指着自己身上那件从娘家翻出来的旧衣服,声音嘶哑:

“我连打车回娘家的钱都没有啊,妈!他把我所有的钱、所有的路都断了!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斩钉截铁地宣布:

“我不想再带着女儿回那个出租屋了!我要离婚!”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黄亦玫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黄剑知沉重无比的呼吸声。

吴月江被女儿这一连串血泪控诉惊呆了。她一直知道女儿过得不好,却没想到光鲜表皮下的内里,已经腐烂不堪到如此地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劝和”的言语在这样残酷的真相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残忍。

一直沉默着坐在窗边躺椅上的黄剑知,缓缓摘下了老花镜。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早已预见的痛楚和终于到来的决断。他看向女儿,目光清晰而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离。必须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吴月江有些无措地看向丈夫:“老黄……这……这毕竟……”

“没有什么毕竟!”黄剑知打断妻子,他的目光依旧看着黄亦玫,语气沉痛而冷静,“玫玫说的这些,哪一件是小事?经济控制,精神打压,断绝社会联系,甚至干涉人身自由……这已经不是性格不合或者生活困顿的问题了。这是本质上的问题!是方协文这个人骨子里的问题!我早就说过,自卑的男人,其恶无穷!他现在能推掉工作,将来就能做出更极端的事情!难道要等到玫玫被他彻底毁掉,等到孩子也在这种扭曲的环境里长大,才来后悔吗?”

黄振华刚才一直双臂抱胸,脸色铁青地靠在门框上听着,此刻他一步踏进客厅,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爸说得对!必须离!一刻都不能等!方协文那个王八蛋,我上次去接玫玫的时候就想揍他了!他把玫玫当成什么了?私有财产吗?简直岂有此理!玫玫,你别怕,这婚必须离!哥哥支持你!孩子我们黄家养得起!绝不能让你再回去跳那个火坑!”

黄振华的坚决态度,给了黄亦玫莫大的支撑。

吴月江看着情绪激动、去意已决的女儿,再看看态度鲜明的丈夫和儿子,她知道自己那套“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传统观念,在女儿血淋淋的现实面前,已经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地。她叹了口气,眼圈也红了,终于不再坚持。她拉住黄亦玫的手,声音哽咽:

“玫玫……妈……妈不是不心疼你……妈只是怕你以后难……既然你爸你哥都这么说,你也这么坚决……妈只是希望,你自己想好就行。 只要你考虑清楚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爸妈……都支持你。”

“我想好了!”黄亦玫毫不犹豫地回答,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似乎带着一种解脱的意味,“我再也不想活在那种提心吊胆、没有尊严的日子里了。为了女儿,也为了我自己,我必须离开。”

黄剑知站起身,走到女儿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个一向内敛的学者父亲,此刻眼神里充满了力量:

“那就离。剩下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有爸爸,有哥哥。我们黄家的女儿,不是任人欺负的。”

这一刻,家的意义得到了最完整的诠释。它不是无原则的“劝和”,而是在你深陷泥潭时,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坚定地告诉你:回来吧,我们帮你斩断枷锁,我们给你重新开始的勇气。

黄亦玫看着父亲、哥哥,还有终于理解了自己的母亲,心中那块压了太久太久的巨石,仿佛终于被挪开了一丝缝隙。尽管前路依旧迷茫,离婚的过程注定艰难,但至少,她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孤独挣扎了。她做出了最艰难的决定,而她的家人,用最坚实的臂膀,站在了她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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