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乐没有在粮仓区域过多停留。那股源于末世记忆的强烈既视感让他心头沉甸甸的,但眼下追踪陈耀阳是首要任务。感知中,那道仓皇的痕迹并未进入任何粮仓建筑,而是拐向了更深处,一条通往远处稀疏林地和隐约可见低矮农舍的土路。
他弃了电量耗尽的共享单车,徒步跟上。脚下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荒僻。深秋上午的天色本该明朗,但不知何时,一层灰白色的薄雾悄然弥漫开来,笼罩了这片远离城市的角落。雾气不浓,却让视线变得模糊,给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阴郁的色调。
路旁的农田大多荒芜,杂草丛生,偶尔能看到几间显然已久无人居的农舍,门窗歪斜,墙皮剥落,黑洞洞的窗口像空洞的眼眶。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腐烂植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风吹过枯草和破损窗棂时发出的、呜咽般的细微声响。
一种与末世废墟不同、却同样令人不适的荒凉与死寂感,萦绕不去。
刘乐的感知在雾气中保持着有限的扩张,如同无形的触手,牢牢锁定着前方那道越来越清晰、也越发显得慌不择路的生命痕迹。陈耀阳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残留,渗透在他经过的每一寸土地和空气中。
穿过一片凋零的杂木林,绕过一个小山包,前方出现了一个更加破败的小村落。只有寥寥七八户人家,房子低矮,多为土坯或砖木结构,大多门窗紧闭,不见炊烟,不见人影,仿佛早已被遗弃。陈耀阳的痕迹没有进入任何一户人家,而是径直穿过了村子,朝着村子后头一座矮坡爬去。
矮坡上,树木略密,雾气也更浓了些。坡顶,一座小小的庙宇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
那是一座极为破旧的土地庙之类的建筑,灰瓦残破,飞檐断裂,土黄色的墙壁斑驳不堪,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庙门只剩下半扇,歪斜地挂着,在微风中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轻响。
刘乐走到庙前。感知已经确认,陈耀阳那微弱而惊恐的生命信号,就在这破庙之内。
他踏过门槛,走进庙内。空间很小,光线昏暗,充斥着一股浓重的尘土和霉烂气味。正对门口的供台上,立着一尊泥塑的神像。但这神像的形象十分怪异,并非常见的土地、山神或任何可辨识的神只。它面容模糊,身体扭曲,仿佛由几团未成形的泥巴草草捏合而成,却又隐隐透着一股邪异的气息。神像前的供桌空空如也,积着厚厚的灰尘。
供桌的桌布垂到地面,是一块脏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厚布。此刻,那桌布在微微地、不规则地颤抖着。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和急促紊乱的呼吸。
刘乐走到供桌前,没有立刻掀开桌布,只是平静地开口:“耀阳教授,你夫人担心坏了。”
桌布下的颤抖猛地一停,呼吸也屏住了。几秒后,桌布被一只颤抖的、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隙。陈耀阳那张惨白如纸、布满惊恐血丝的脸露了出来。他头发更加凌乱,眼镜歪斜,脸上还沾着逃跑时蹭到的泥土和草屑。
看到是刘乐,陈耀阳眼中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种近乎崩溃的、见到活人的狂喜和松懈。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刘乐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刘乐的皮肤里——不由分说地将刘乐往桌子底下拉。
“进……进来!快!” 他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
刘乐三阶的体质,自然不是陈耀阳能拉动的。但他没有抗拒,顺势配合地俯身,跟着陈耀阳钻进了那张布满灰尘蛛网的供桌底下。空间狭小逼仄,陈耀阳立刻将掀开的桌布重新掩好,只留下一条极细的缝隙透光。
“耀阳教授,你家里……” 刘乐刚想询问,陈耀阳猛地转过身,一根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抵住了自己的嘴唇,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缩成了针尖,死死盯着那条缝隙外的庙门方向,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传递出最原始的、面对不可名状之物的极端恐惧。
刘乐看着他这副模样,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也安静下来,目光顺着陈耀阳的视线,投向缝隙外那半扇歪斜的庙门和门外灰蒙蒙的雾气。
破庙内死寂一片,只有陈耀阳压抑不住的、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和如同破风箱般的沉重喘息。
刘乐不再去看,思考着怎么劝劝这个曾经间接帮助过他的教授。
时间一点点过去。
庙门外,本就弥漫的灰白色雾气,毫无征兆地变得浓郁起来,如同潮水般从门缝、破窗涌了进来。雾气中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不是深秋正常的冷,而是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深入骨髓的阴冷。这股寒意迅速充斥了整个狭小的庙宇空间,供桌下的温度骤然下降。
陈耀阳的反应激烈到了极点。他“呜”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小兽般的哀鸣,猛地将头深深埋进自己屈起的膝盖之间,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双眼紧闭,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散。
刘乐眼神一凛,冷酷而专注。他轻轻伸手,将面前桌布的缝隙拉开了一点点,足够他清晰的视线投向庙外。
起初,只是雾更浓了,寒气更重了。连庙外荒地上的枯草都仿佛被冻住,停止了摇曳。
然后,一种声音,穿透浓雾和死寂,隐隐约约地传来。
不是脚步声。那是一种……非常沉闷、整齐划一的、仿佛重物在极其柔软的地面上规律起落的“噗……噗……噗……”声,间隔精准得可怕。伴随着这沉闷的落地声,还有极其轻微的、金属与皮革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无数人同时发出、却又低沉到几乎只是气流震动的、含混不清的呜咽或叹息。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雾气中,开始出现了影影绰绰的轮廓。
最先从浓雾边缘浮现的,是一面旗帜的顶端。那旗帜破败不堪,颜色黯淡到几乎与灰雾融为一体,依稀能看出是暗红或玄黑,边缘碎成了褴褛的布条,无声地垂着,没有飘动,仿佛不属于这个有风的世界。
紧接着,是持旗者的轮廓。一个高大却异常僵硬的身影,穿着样式古怪、锈迹斑斑的残缺甲胄,头部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只有两点极其微弱的、暗绿色的幽光,在应该是眼睛的位置,空洞地“望”着前方。它走路的姿态极其怪异,双腿似乎并不弯曲,只是直直地、一下下抬起、落下,发出那沉闷的“噗噗”声。它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又仿佛沉重无比,每一步都让无形的空气泛起诡异的涟漪。
一个,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身影从浓雾中“走”出,排成沉默而整齐的队列。它们穿着各不相同的破烂衣甲,有的像是远古的皮甲,有的像是生锈的锁子甲碎片,还有的干脆就是裹着看不清颜色的烂布。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头颅,或者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着,颈项处是平滑的黑暗。少数有头颅的,面容也模糊不清,像是融化的蜡像,只有那两点暗绿幽光恒定不变。
它们手持的“兵器”更是千奇百怪,锈蚀的长矛、断裂的刀剑、甚至还有像是骨头打磨而成的粗糙棍棒,全都黯淡无光,死气沉沉。
这支“队伍”无声地行进着。除了那整齐到诡异的“噗噗”落地声和细微的摩擦声,没有任何其他声响。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交谈。它们穿过庙前的荒地,对近在咫尺的破庙视若无睹,只是机械地、朝着某个固定的方向前进。
浓雾缠绕着它们,仿佛是其身体的一部分。它们所过之处,寒意骤升,连光线都似乎黯淡了几分。荒地上的几株枯草,在被一只“脚”无声“踏”过后,瞬间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随即诡异地化为齑粉,消散在雾气中。
队伍很长,似乎无穷无尽。刘乐透过缝隙,冷漠地观察着。他看到队伍中有身形佝偻如老农的身影,有穿着残破裙装的女子轮廓,甚至还有矮小如同孩童的影子……它们全都沉默着,带着同样的死寂与空洞,汇入这无声行军的洪流。
刘乐的眼神没有丝毫恐惧,只有冰冷的审视。
不知过了多久,那沉闷的“噗噗”声终于开始减弱,远去。浓雾缓缓变淡,最后一批影影绰绰的身影也消失在雾气深处。庙内刺骨的寒意随着它们的离开而逐渐消退,但那阴冷的气息仿佛还残留着,渗透在每一粒灰尘里。
一切重归寂静。只有庙门外那半扇破门,依旧在微风中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供桌底下,陈耀阳依旧维持着抱头捂耳、蜷缩颤抖的姿势,仿佛那支无声的队伍还未远去,恐惧已经彻底攫取了他的神志。
刘乐缓缓松开拉着桌布缝隙的手,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陈耀阳压抑的、濒临崩溃的喘息声,和他自己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呼吸。破庙外的荒村野地,在雾气散去的惨淡天光下,显得愈发死寂和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