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桌下死寂的寒意随着那支无声队伍的远去而缓缓消散,但另一种更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取而代之。
陈耀阳惊魂未定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脸上涕泪和灰尘糊成一团,眼镜滑到了鼻尖,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求证欲,透过昏暗的光线,盯住了身旁的刘乐——更准确地说,是盯住了刘乐那双刚刚从桌布缝隙收回的、此刻平静无波的眼睛。
“你……你也看得到?” 陈耀阳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却骤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同类般的、扭曲的激动,甚至压过了恐惧,“是不是?!你也看得到的!那些东西!那些……那些……”
刘乐转过头,眼神极其复杂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怜悯,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被戳破某种心照不宣秘密的……冷冽。
“阴兵借道……” 陈耀阳没等到回答,自顾自地陷入更深的恐惧与癫狂的呓语,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定是传说中的阴兵借道!他们……他们要来带我走!因为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一定是这样!”
他越说越激动,伸手想去抓刘乐的胳膊,眼神里混合着绝望和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疯狂。
刘乐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儒雅、此刻却彻底被恐惧摧毁的学者,沉默了几秒。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哽咽的悲伤,与他平日冷峻的语气截然不同:
“陈教授……你是高级知识分子,是搞科研的,怎么能说这种……迷信的胡话?”
陈耀阳愣住了,抓住刘乐胳膊的手僵在半空。他瞪大了眼睛,仿佛听不懂这句话。
刘乐的话语带着自己都难以掩饰的悲伤,说道:“我什么都没看到,陈教授。外面只是起雾了,风有点大,吹得门响而已。你精神压力太大了,产生幻觉了。快回家吧,陈夫人很担心你。”
“不……不可能!” 陈耀阳猛地摇头,声音尖利起来,带着被否认的惊怒,“你一定看得到!你的眼神!你刚才在看!你和我一样!” 他仿佛要证明什么,死死盯着刘乐,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伪装的裂痕。
刘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抹悲伤更浓了,但语调却带上了一丝近乎孩子气的、脆弱的恼怒:
“聪明人……真的很讨厌!总是乱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他猝然出手!动作快得陈耀阳根本反应不过来。刘乐一把扯下那张脏污的厚桌布,“刺啦”几声,用惊人的指力将其撕扯成几条结实的布带。陈耀阳还想挣扎叫喊,但刘乐的动作精准而克制,几下就用布带将他的手腕和脚踝分别捆住,打了个牢固但不会伤及血液循环的结。整个过程迅速、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被捆住的陈耀阳倒在供桌下的灰尘里,徒劳地扭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呜咽,眼镜彻底掉在一边。他看着刘乐,眼神从激动变成惊愕,再变成一种更深的、混合着被背叛和巨大困惑的痛苦。
刘乐不再看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陈夫人的电话,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陈夫人,是我,阿烬。教授找到了,在富粮村后面的破庙里。他情绪不太稳定,为了安全起见,我暂时把他安置好了。您最好带两个可靠的人过来接他。地址我发您。”
挂断电话,刘乐就坐在破庙门槛外的石阶上,背对着供桌方向,沉默地望着远处逐渐散尽雾气、露出荒凉本色的田野。身后,是陈耀阳压抑的、不甘的呜咽和布带摩擦地面的窸窣声。
大约一小时后,两辆车颠簸着驶近。陈夫人带着一儿一女,急匆匆地跳下车。看到庙门口等待的刘乐和里面被捆住、灰头土脸却不再疯狂挣扎、只是眼神空洞望着屋顶的丈夫,陈夫人眼圈立刻红了,儿女也一脸焦急心痛。
“阿烬!这……这是……” 陈夫人看着被绑的丈夫,又看向刘乐。
刘乐站起身,微微颔首,语气带着歉意:“陈夫人,告罪了。教授刚才情绪非常激动,有自伤和伤人的倾向,为了确保他的安全,我只好出此下策。绑得不算紧,只是防止他乱跑或做出过激行为。您别见怪。”
“不不不!怎么会怪你!” 陈夫人连忙摆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及时找到他,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谢谢!真的谢谢你了,阿烬!” 她的一双儿女也连连向刘乐道谢,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信赖和感激。
他们小心翼翼地过去,解开陈耀阳身上的布带,轻声安抚着,搀扶着他站起来。陈耀阳任由家人摆布,不再看刘乐一眼,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和焦点,只是喃喃低语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词句。
“既然教授没事了,陈夫人,你们好好照顾他。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就先走了。” 刘乐不欲多留。
陈夫人一家本想挽留,至少请刘乐吃顿饭表达谢意,但见他态度坚决,眉宇间也确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便不再强求,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看着他们的车消失在土路尽头,刘乐才缓缓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立刻返回市区,也没有叫车,只是独自一人,沿着荒僻的乡镇公路,慢慢地走着。深秋午后的阳光苍白无力,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破庙里带出的、浸入骨髓的寒意和疲惫。
渐渐地,他走进了城郊结合部,行人车辆开始多了起来。喧嚣的人声、汽车的喇叭声、店铺的音乐声……熟悉的都市噪音重新涌入耳朵。
他佝偻着身子,微微低着头,仿佛不堪重负。而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些原本应该擦肩而过、互不相识的路人,他们的目光却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身上。
不是欣赏,不是好奇,不是以往因为他外貌气质而投来的各种目光。
是愤怒。
赤裸裸的、毫无缘由的、仿佛要凝成实质的愤怒!
每一个与他视线有短暂接触的人,无论是提着菜篮的中年妇女,还是穿着校服的学生,或是西装革履的白领,甚至路边晒太阳的老人……他们的眼神都在瞬间变得冰冷、敌视、充满戾气。有的人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用那种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没有声音,没有指责,只有无数道沉默的、充满杀意的视线,如同冰冷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将他钉在这热闹又诡异的街道中央。
刘乐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依旧佝偻着背,步履略显蹒跚,沿着人行道,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阳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与周围那些充满敌意的鲜活身影,格格不入。
……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回到了那栋熟悉的居民楼下,乘坐电梯,来到22楼。
站在家门前,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将外面所有的寒意和诡异都留在门外,然后拿出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门开了。
迎接他的不是往常的寂静或李莎莎温柔的“回来啦”。
而是——
“嘭!”
一声闷响,彩色的纸屑和亮片如同突如其来的雪花,从门框上方纷纷扬扬地洒落,糊了他一头一脸。
紧接着,张天算那张搞怪兴奋的脸从门后蹦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已经喷空了的彩带筒。
“刘乐!生日快乐!!!”
震耳的欢呼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刘乐愣住了,僵在门口,脸上还沾着彩带,愕然地看着屋内。
小小的客厅被精心布置过,墙上贴着“happy birthday”的字母气球,餐桌中央摆着一个漂亮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数字蜡烛。
而围在餐桌旁的,是一张张温暖的笑脸——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崭新衣服、笑容慈祥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爷爷和奶奶;
眼睛弯成月牙、脸上洋溢着巨大惊喜和爱意、手里还拿着一个未拆封礼盒的李莎莎;
端着果盘、笑容温润的江时佑;
以及,站在稍后一点,脸上带着些微局促但更多是欣慰和祝福笑容的——李莎莎的父母。
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里是纯粹的喜悦、祝福和温暖,与街上那些愤怒的目光截然不同,仿佛是两个世界。
彩带还在缓缓飘落。
刘乐站在门口,佝偻的背不知不觉挺直了。他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灯光下亲人爱人和朋友的笑脸,看着蛋糕上跳跃的烛火,鼻腔骤然一酸。
外面世界的冰冷、诡异、敌意、未世的倒计时、沉重的秘密……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扇门,被这声“生日快乐”,被这些温暖的笑容,牢牢地隔绝在了另一个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