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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刚过,阳光难得地穿透了连日的阴云,洒在幽谷外围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空地上临时竖起了一块打磨平整的大木板,木板上贴着一张用炭笔工整书写的桑皮纸。纸上的字迹清晰,行列分明,正是李茂熬夜拟定的《幽谷外围营地管理暂行条例》。

木板前围满了人。有刚刚收工回来、手里还拿着工具的流民,有抱着孩子、探头张望的妇人,也有几个叼着草根、眼神闪烁的青壮。识字的人不多,一个被李茂临时叫来、曾在镇上杂货铺当过几天学徒的年轻人,正扯着嗓子,逐条大声宣读:

“第一条:营地所有人员,须服从统一号令与安排,不得私藏兵器、未经许可擅离划定区域……”

“第二条:劳作实行‘工分制’,按劳计酬,每日由各小组长记录,旬末汇总,凭工分兑换口粮、衣物及其他配给物资。偷奸耍滑、虚报工分者,一经查实,扣罚双倍工分,情节严重者驱逐……”

“第三条:设立‘申诉箱’于营地管事棚外。凡对工分记录、物资分配、人员处罚等有异议者,可匿名或实名投书申诉,由核心区李茂文书及两名营民代表共同核查处理……”

“第四条:设立‘监督岗’,由营民推举或轮流担任,负责监督劳作秩序、物资发放及条例执行情况,有权直接向管事或核心区反映问题……”

“第五条:连续三旬工分评定为‘甲等’、且无违规记录者,可申请迁入核心区周边居住,享有部分核心区民待遇;累计三旬工分为‘丁等’或连续违反条例者,视情节予以警告、扣罚口粮乃至驱逐……”

“第六条……”

宣读声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围观众人的表情各异。大部分老实本分、埋头干活的流民听得认真,不时点头,眼中流露出些许希望——这规矩虽然严,但至少明明白白,干得多拿得多,受了委屈也有地方说理。那些之前在流民群体里有些小势力、喜欢偷懒耍滑或者欺压他人的,脸色则有些难看,互相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

“凭什么他们说了算?还不是想怎么拿捏我们就怎么拿捏?”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低声嘟囔。

“就是,还‘监督岗’、‘申诉箱’,糊弄鬼呢!”旁边一个瘦子附和。

“都小声点!”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面容愁苦的汉子回头低斥,“能有口饭吃,有地方住,不用整天担心被土匪杀了抢了,就知足吧!没这规矩,乱哄哄的,谁也别想过安生日子!”

疤脸汉子和瘦子撇撇嘴,没再大声说话,但眼神里的不满并未消散。

宣读完毕,李茂走上前,他脸色疲惫,但声音清晰:“条例即刻生效。稍后,各劳作小组长会领取工分记录木牌。明日开始,一切照此办理。有不明白的,可以问小组长,或者直接来问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幽谷收留各位,是给条活路,不是开善堂。规矩立在这里,守规矩、肯出力的,幽谷不会亏待。想浑水摸鱼、甚至心怀不轨的……”他的语气陡然转冷,“幽谷的墙,不是摆设;幽谷的刀,也不是吃素的。”

人群一阵寂静。李茂平时给人的印象多是斯文甚至有些迂腐,此刻突然展露的冷硬,让不少人心里一凛。

“好了,都散了吧,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下午还要上工。”李茂挥挥手,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营地管事棚——老葛正在里面等他。

棚里,老葛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桌后,面前摊开着营民名册和今日的劳作安排。见李茂进来,他抬了抬眼皮:“念完了?”

“嗯。”李茂坐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反应不一。大部分应该能接受,少数刺头……恐怕会闹事。”

“闹事?”老葛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正好。条例刚立,正缺几个撞上来的,杀鸡儆猴。”

李茂看了他一眼,没接这话茬,转而道:“申诉箱和监督岗的人选,要尽快定下来。人选必须公道,在营民里有一定威望。”

“你有人选?”

“有几个看着还行的,下午我再观察观察,晚上把名单给你。”李茂拿起水囊喝了一口,“另外,王匠作那边……有什么动静?”

老葛眼神微凝:“他上午出去了一趟,说是去溪边看看水流,为以后可能的水力器械选点。我让人远远跟着,他确实在溪边转了很久,还在一处水流较急的地方停了很久,像是在测量什么。没有接触外人。”

“选点?”李茂皱眉,“他倒是积极。主事人那边怎么说?”

“主事人让我盯着就行,暂时不要打草惊蛇。”老葛合上名册,“不过,我感觉……王石安有点急了。他今天选点的时候,动作比平时快,没那么从容。”

李茂若有所思。王石安的“急”,恐怕和昨夜他收到的新指令有关。半月之限……像一把悬在幽谷头顶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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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二刻,杨熙住处。

王石安果然来了。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棉袍,但神色间少了往日的温和闲适,多了几分掩饰不住的焦灼。他甚至没有太多寒暄,坐下后便直奔主题。

“杨主事,王某今日去看了西边的溪流,有几处地段水流湍急,地势也有落差,若筑坝蓄水,稍加引导,带动水轮绝无问题。”他语速比平时快,“所需木料、石料,幽谷应该都能自给。王某不才,于水利营造也有些心得,若杨主事信得过,王某可主持此事,争取一月内,让水车转起来!”

杨熙静静听着,等他话音落下,才缓缓开口:“王匠作热心,杨某感激。不过,筑坝修渠,工程不小,眼下春耕正是用人之际,人力实在抽不出来。此事……恐怕得往后放放。”

“春耕固然要紧,但水力一旦利用起来,可省下无数人力,长远来看,利远大于弊啊!”王石安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劝诱,“杨主事,‘惊雷’之法,范公催得急。王某也知道,此乃幽谷秘技,不可轻授。但若我们能先在水力合作上做出成绩,显出诚意,王某也好在范公面前为幽谷多争取些时间,甚至……争取更多支持,比如铁料、耕牛,乃至应对马匪、西林卫的助力!”

他盯着杨熙,眼神灼灼:“杨主事,幽谷现在面临的局面,你比我清楚。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何况是范公这样的‘朋友’。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在,技术在,将来何愁不能发展?眼下最重要的是渡过难关!”

这话说得极其直白,几乎是在暗示:交出部分技术,换取范云亭的庇护和资源,先活下去再说。

杨熙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碗边缘。王石安的急切,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范云亭那边的压力已经具体到了时限,王石安的任务很可能从“评估吸纳”变成了“限期获取”,甚至附带更严厉的后续选项。

“王匠作所言,确有道理。”杨熙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只是,技术传授,非同小可,需极度谨慎,也需合适时机和地点。眼下春耕、防御,牵扯精力太多。不若这样,王匠作先全力协助我们规划水力之事,待水车有了雏形,谷内事务稍缓,我们再正式开始‘惊雷’之法的传授。如此,既显合作诚意,也能让王匠作更全面地了解幽谷,在范公面前,也好有更多说道。”

他再次使用了“拖延”策略,但将“水力合作”作为一个前置条件和缓冲带,既给了王石安一个可以着手去做的“任务”,也为自己赢得了更多周旋时间。

王石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焦虑。他显然听出了杨熙的推托之意。一个月?他哪有那么多时间!可杨熙的理由合情合理,态度不卑不亢,他若逼得太紧,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杨主事思虑周全。”王石安勉强笑了笑,身体靠回椅背,“那便依杨主事所言,王某先着手水力规划。只是……还请杨主事体谅王某职责在身,有些事,拖延太久,王某也难以交代。”

最后一句,已是隐隐的警告。

“杨某明白。”杨熙点头,神色如常,“必不让王匠作太过为难。”

送走王石安,杨熙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屋舍间,眉头缓缓锁紧。王石安今天的态度,从“积极规划”到“隐隐警告”,转折清晰。这说明,他背后的指令非常强硬,留给幽谷的时间,可能比想象的更少。

“水力……”杨熙喃喃自语。王石安如此热心地推动水力建设,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合作诚意”。水车一旦运转,需要持续的维护和操作,这会不会成为他进一步介入甚至控制幽谷生产体系的切入点?或者,他想借此验证幽谷的执行能力和技术消化速度?

杨熙感到一阵疲惫。与这些人周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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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末,夕阳西斜。

周青带着两名队员,再次潜伏到能够观察西林卫那条山沟的位置。这一次,他们没有靠得太近,而是选择了一处更高、更隐蔽的岩峰,用千里眼远程观察。

沟底的营地似乎比昨夜“热闹”了些。帐篷旁多了几个用树枝和油布搭起的简易棚子,堆放矿石的地方明显扩大了。可以看到至少有五六个人在活动,有人在继续敲打、观察矿石,有人在用那种奇怪的金属工具测量着什么,还有人在一张摊开的皮子上写写画画。

更让周青心惊的是,在营地边缘,靠近山壁的地方,堆放着一些新砍伐的粗木和开采出来的规整石块。那架势,不像是临时营地,倒像是在准备建造更永久性的设施——比如一个简易的矿洞支护,或者一个小型的提炼工棚?

他们真的打算在这里长期驻扎并开始初步开采了!

周青的心沉到了谷底。西林卫的行动步伐,明显加快了。是因为得到了更明确的指令?还是因为他们对矿石价值的评估已经完成,决定立刻着手控制?

他仔细观察着那些人的活动规律和换岗时间,默默记在心里。他知道,幽谷必须尽快做出反应,被动等待只会让局面更加恶化。

就在这时,营地中那个叫沈重的领头人忽然抬起头,似乎朝着周青他们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虽然距离很远,对方不可能看到什么,但周青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将身体更紧地贴伏在岩石后。

沈重看了一会儿,才移开目光,继续与手下交谈。

周青缓缓吐出一口气,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这些西林卫的警觉性,高得可怕。

不能再待了。他打了个手势,三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撤退。

必须立刻回去,将这里的情况告知杨熙。西林卫的威胁,已经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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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南墙外。

马匪营地的喧嚣声比往日大了许多。隐约可以听到争吵、怒骂,甚至还有兵器碰撞的声音。了望塔上的哨兵紧张地注视着,很快向赵铁柱报告:“赵头儿,匪营好像内讧了!看到有人被打倒在地,还有一小股人骑马往西边跑了!”

赵铁柱攀上墙头,举起千里眼。果然,匪营中央一片混乱,几十人扭打在一起,另有一小股约七八骑,正头也不回地冲向西边的山林,很快消失不见。留在营地的人似乎分成了两派,彼此对峙叫骂,张横正在其中竭力呼喝,试图控制局面。

“因为昨晚的失败?还是粮草不济?”赵铁柱猜测。无论原因如何,马匪内讧,对幽谷来说是好事,至少能暂时减轻压力。

但他不敢放松。困兽犹斗,内讧有时反而会催生出更极端、更不计后果的行动。他下令墙头加强戒备,尤其是夜间,防止对方狗急跳墙。

夜色,再次缓缓笼罩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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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熙独自一人走到东侧试验田边。借着最后的天光,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垄沟里的情况。

在疏松湿润的土壤表面,一些极其细微的、嫩黄色的芽尖,已经破土而出,星星点点,虽然孱弱,却顽强地指向天空。那是前几天种下的耐寒菜种,在经历了严寒、干旱和人们的焦虑等待后,终于发出了生命的第一抹信号。

杨熙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柔嫩的芽尖,冰凉而充满生机。

他想起白天李茂宣读条例时人群各异的表情,想起王石安眼中掩饰不住的焦灼,想起周青汇报西林卫动向时的凝重,想起赵铁柱提到马匪内讧时的谨慎。

内外交困,压力重重。

但看着眼前这细微却坚定的新绿,杨熙心中那片沉重的阴霾,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再难,种子既然已经种下,总要努力让它发芽、生长、结出果实。

他站起身,望向暮色中静默而立的幽谷围墙,望向围墙后那些亮起微弱灯光的屋舍。

规矩立了,人心要聚。外敌要防,内患要除。

路还很长,但至少,第一步已经迈出。

他转身,朝着议事堂走去。夜里,还有更多事情需要商议,更多决定需要做出。

夜色渐浓,幽谷的灯火,在群山的怀抱中,倔强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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