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行宫,谨身殿(临时启用)。
大殿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压抑而微妙的气氛。南京六部堂官、都察院留守御史、几位有分量的致仕老臣、金陵国子监祭酒及几大书院的山长,济济一堂,分列左右。太子朱慈烺坐在皇帝御座侧下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那位面色平静、却自有一股无形威压的天启皇帝身上。
朱由校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今日召诸位爱卿前来,所为者二。其一,昨日天象异常,金陵震动,流言四起。朕知诸位心中亦有疑惑,乃至忧惧。故召集群议,共商此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钦天监已有初步勘察,昨日金星耀目、日生晕环,乃因近地空间受太阳风暴及特殊行星运行角度影响,大气扰动加剧所致,虽属罕见,然并非亘古未有之异象。至于地磁扰动、钟自鸣、牲畜不安等事,亦是受此空间能量变化波及。此乃天地运行之常理,格物之学可解,非关鬼神,更非灾异示警。”
这个解释,结合了传统天象观测和格物院的新知,力求客观。但显然,并不能完全说服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深受天人感应学说影响的老臣。
一位须发皆白的致仕礼部侍郎颤巍巍出列,躬身道:“陛下,老臣愚钝,于格物之学所知甚少。然《春秋》有云:‘天道远,人道迩。’天象之变,纵有常理可循,然其恰逢陛下南巡、新政推行之际,引动万民惶惑,恐非偶然。或乃上天以此警示人君,当修德省刑,恤民缓政,以合天心?”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确:不管天象本身是不是“科学”现象,它在这个时间点以这种激烈方式出现,引发了民众恐慌,就是“天意”在示警,皇帝你就该反省政策,放慢脚步。
立刻有几位官员和书院山长微微点头,表示附议。
朱由校没有动怒,只是平静道:“张老爱卿所言,亦是老成之见。然朕有一问:若天象果真示警,其所警者为何?是警朕变法图强?还是警那些阳奉阴违、借新政之名行盘剥之实的贪官污吏?是警朕兴格物之学?还是警那些囤积居奇、操控市场、煽动民意以对抗朝廷的豪商巨室?”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众人心上。“昨日至今,金陵城内,库房‘意外’走水,多家大商号无端罢市,更有来历不明之‘万民书’直指朝政。此等行径,是顺天意,还是逆天理?是安民心,还是乱民心?”
殿内一片寂静。许多人都没想到皇帝会如此直接地将天象问题与当前的政治经济斗争联系起来,并且态度如此强硬。
“陛下,”都察院一位留守御史硬着头皮出列,“商贾罢市,或有其经营之难。‘万民书’或为小民愚昧,受奸人蒙蔽。然天象煌煌,万民目睹,恐慌非假。为今之计,或可暂缓新政中争议较大之条款,示朝廷体恤之意,待民心稍安,天象平复,再行徐图?”
这是典型的“和稀泥”建议,也是许多中间派官员的想法:先退一步,平息事态。
朱由校看向朱慈烺:“太子,你以为如何?”
朱慈烺站起身,向御座和众臣分别一礼,沉稳开口道:“诸位大人,孤随父皇南巡,沿途所见,江南富庶,然贫富悬殊,民生多艰亦是实情。新政之本意,在于富国强兵,均平赋役,其长远之利,毋庸置疑。然执行之中,确有偏差,致民有怨言。孤以为,当务之急,非在缓行新政,而在整饬吏治,严惩害民之官,廓清推行之阻。同时,朝廷当加大宣导,使百姓明了新政之利,并切实解决其眼前之困。至于天象,格物院已有科学之解,朝廷正当以此教化百姓,破迷除妄,而非因谣言自乱阵脚,更不可因宵小借天象挟制朝廷,便屈从其意,使国法朝纲废弛!”
他这番话,既承认了问题,又坚持了原则,将矛头指向吏治和反对势力,并支持以科学解释应对天象谣言,思路清晰,立场坚定,比单纯的强硬或妥协都更具说服力。显然,他吸收了之前的教训,并认真思考了父皇的意图。
殿内众人看向太子的目光,多了几分惊讶和审视。这位年轻的储君,似乎正在迅速褪去青涩。
朱由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肃容道:“太子所言,甚合朕心。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岂有因天象而废国家大政之理?新政关乎国运,绝无退缩可能!然太子所言整饬吏治、宣导解惑、解决民困,亦是当务之急。朕在此宣布:即日起,由太子牵头,会同南京都察院、刑部,彻查江南官场,凡有借新政贪赃枉法、欺压百姓者,无论官职大小,严惩不贷!户部拨出专款,用于安抚受新政影响的漕工、匠户及小商贩,并资助其转业或提升生计。格物院及钦天监,需广泛印发通俗册子,讲解昨日天象成因,以正视听!”
他给出了一个强硬的、但又带有具体安抚措施的方案,试图在坚持原则的同时,化解部分民怨,争取中间派的支持。
“至于那些,”朱由校语气转冷,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几位与豪商关系密切的官员,“那些以为可以借天象、罢市、纵火、伪造民意来要挟朝廷的人,朕奉劝他们,趁早收起这些鬼蜮伎俩。朝廷的刀,不仅能斩贪官,也能除国蠹!朕给他们三日时间,该开业的开业,该扑火的扑火(指清查纵火案),该收敛的收敛。三日之后,若仍有冥顽不灵、兴风作浪者……勿谓言之不预!”
最后的警告,带着凛冽的杀意,让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那些心中有鬼的官员,无不面色发白,冷汗涔涔。
会议在一种沉重而紧张的气氛中结束。皇帝的态度已经明确:绝不让步,但会解决新政执行中的问题,同时给予反对者最后通牒。接下来,就看江南势力如何选择了。
就在行宫会议进行的同时,金陵城秦淮河畔,一处看似普通的幽静园林深处,密室之内,烛光摇曳,映照着几张或阴郁、或焦虑、或愤懑的面孔。
在座的,有苏州丝绸巨贾沈万三的后人沈文康(虚构),杭州盐商总会会长赵德海,应天府致仕的工部右侍郎周廷玉,以及两位在江南士林颇有声望的退休翰林。他们,正是此次利用天象风潮,策划了一系列行动的核心人物。
“皇帝的态度,强硬得出乎意料。”周廷玉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原以为借这天赐异象,能逼他有所收敛,甚至暂缓新政。没想到,他不但不退,反而要借太子之手,彻查吏治,这分明是要断我们臂膀!”
“他还要我们三日内开业,否则就要动刀。”赵德海胖脸上肥肉抖动,既是愤怒也是恐惧,“我们的罢市,本是想施加压力,若真硬顶下去,以皇帝今日在殿上的杀气,怕是真会拿我们开刀祭旗!”
沈文康相对冷静,但眼神中也透着不甘:“皇帝这是以雷霆手段,行分化瓦解之实。他惩处几个贪官,安抚一些贱民,再给个所谓的‘科学解释’,就想把天象这事糊弄过去,把矛头完全指向我们。那些原本观望的官员和士子,恐怕会有不少人被他说动。”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认了?”一位老翰林愤然道,“新政条条框框,都是在挖我们的根!清丈田亩,我们隐匿的庄子怎么办?新商税,海关厘金,一年要多交多少?还有那劳什子格物院,奇技淫巧,耗费无算,说不定这妖星异象,就是他们搞出来的!”
“认?当然不能认!”周廷玉眼中闪过一丝狠色,“皇帝以为靠着厂卫和军队,就能压服江南?他忘了,江南的钱粮,江南的漕运,江南的民心!他现在人在金陵,看似威风,实则离了京师根本。我们只要……”
他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个更加大胆而危险的计划。计划的核心,是进一步激化矛盾,制造更大规模的“民乱”,甚至……设法切断或干扰皇帝与北方的联系,使其在金陵陷入孤立,然后再联合朝中同情他们的官员,施加压力,迫使其做出实质性让步。其中,甚至隐晦提到了可以利用漕帮、盐丁等底层力量,以及……“外援”。
“这……这是不是太冒险了?形同谋逆啊!”赵德海脸色发白。
“谋逆?是他逼我们的!”沈文康咬牙道,“他既要断我们的生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何况,我们并非要造反,只是要让他知道,江南不是他能为所欲为的地方!只要他答应我们的条件,暂停或大幅修改新政条款,一切都可以谈。”
“外援……可靠吗?”另一位翰林迟疑道。
周廷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有些力量,虽然危险,但用好了,也是一把快刀。至少,能让他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密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每个人的脸色在光影中变幻不定。
最终,对财富和权力流失的恐惧,以及对皇帝强硬态度的愤恨,压过了对风险的畏惧。一个更加激进、也更加危险的对抗计划,在密室中初步成型。
他们不知道的是,密室隔壁的夹墙内,一名身材瘦小、精通匿形术和唇语的东厂番子,正屏息凝神,将他们的每一句密谋,都清晰地记录在特制的油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