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金陵,朝阳门。
晨曦初露,古老的城墙在霞光中显露出其磅礴而沧桑的轮廓。龙旗招展,甲士林立,通往城门的官道两旁,早已被应天府衙役和京营先遣部队净街戒严。南京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留守官员,勋贵宗室,以及有头有脸的士绅代表,按品级序列,黑压压地跪迎于城门之外。气氛庄重肃穆,鸦雀无声。
辰时三刻,净街炮响。皇帝的金辂在精骑护卫下,缓缓驶入朝阳门。车轮碾过青石板御道,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回响,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朱由校端坐辂中,透过珠帘,打量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熟悉,是因为前世记忆中对这座古都的种种印象;陌生,是因为此刻亲临其境,感受到的是一种与北京截然不同的、更加沉凝而复杂的气息。这里是大明的根脉所在,太祖陵寝在此,开国勋贵后裔多聚居于此,江南文华与财富亦以此为中心辐射。然而,也是在这里,保守势力最为根深蒂固,对新政的抗拒最为顽强。
銮驾并未直入皇城(南京皇宫),而是按照礼制,先赴朝阳门外的大报恩寺暂驻,次日方入城祭祀孝陵。大报恩寺乃永乐帝为纪念太祖马皇后所建,琉璃宝塔高耸入云,为金陵标志。寺内早已洒扫洁净,辟为行宫。
安顿下来后,朱由校并未休息,立刻在临时辟出的书房内,召见了南京守备太监、南京兵部尚书、应天巡抚等一干留守南京的最高军政官员。
汇报冗长而繁琐,无非是地方治安、军备仓储、漕运钱粮等例行公事。朱由校耐着性子听完,只在关键处询问几句,并未过多表态。直到众人禀报完毕,他才缓缓开口:
“朕此次南巡,一为祭祖,追思太祖开国创业之艰;二为巡省,体察江南民生之实。沿途所见,江南富庶,甲于天下,此乃列祖列宗庇佑,亦是尔等地方官员牧民之功。”
众官员连忙躬身逊谢。
“然,”朱由校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富庶之下,亦有隐忧。新政推行,关乎国运,朕在京师,闻江南落实最为得力,心甚慰之。今日既至,望诸位爱卿,勿以虚言搪塞,当以实绩见朕。清丈田亩,新商税法,海关厘金,军工营造,乃至格物新学推广,朕都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是好是坏,是实是虚,朕自有明鉴。”
他目光扫过众人:“朕离京前,已令‘靖天肃内部’核查各地新政实效。近日,亦收到一些风闻奏事,言及江南有官绅勾结,阳奉阴违,甚或借新政之名,行盘剥之实,乃至煽动民意,对抗朝廷。此类奏报,朕姑且存疑。但若查有实据……”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凛冽的寒意,已让书房内的温度骤降。几位官员额角见汗,连称“不敢”、“定当恪尽职守”。
召见结束后,朱由校独留南京守备太监(皇帝亲信,负责监视南京军政)片刻,低声吩咐了几句。守备太监领命,匆匆而去。
次日,皇帝率太子及随行百官,前往紫金山麓祭拜孝陵。仪式庄严肃穆,依礼而行。在太祖陵前,朱由校焚香祷告,言辞恳切,追思创业维艰,祈愿国泰民安,并暗祷太祖英灵庇佑,助大明渡过眼前及未来的重重难关。
祭祀完毕,朱由校并未立即返城,而是登上了紫金山高处,俯瞰金陵全景。长江如带,钟山如龙,城池街巷,尽收眼底。
“烺儿,你看这金陵,”朱由校指着山下,“虎踞龙盘,形胜之地。太祖以此得天下。然自成祖北迁,此地虽为陪都,实已远离权力中枢。两百年来,积累了多少安逸,也就滋生了多少惰性和顽疾。新政在此遇阻最甚,并非偶然。”
朱慈烺顺着父皇所指望去,心中感慨。这座城市的辉煌与沉重,仿佛都凝聚在那一片片青瓦粉墙与蜿蜒的秦淮河水之中。
“儿臣观这几日接触的南京官员,言谈间对新政似无不遵,然细究其里,多空洞敷衍。地方士绅,更是难以接触,其态度莫测。”朱慈烺道。
“他们是在观望,在等待。”朱由校淡淡道,“看朕此次南巡,究竟是雷声大雨点小,走个过场;还是真要动真格,碰碰他们的奶酪。也在等待朕露出破绽,或……等待其他变数。”
“其他变数?”朱慈烺不解。
朱由校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北方天空,目光幽深。他想起了李文博关于星骸网络“协同响应”窗口期的预测,想起了南天极那夜的“闪耀”。这些“变数”,远比江南士绅的抵抗更加危险,也更加迫在眉睫。但他无法对太子明言。
回到城中行宫(暂驻于原南京皇宫部分修缮过的殿宇),朱由校开始了密集的巡视和听取专项汇报。他视察了龙江宝船厂遗址(如今已部分重启,用于建造新式战船和商船),查看了玄武湖附近的皇庄改试验田,召见了金陵格物分院(成立不久)的学者匠人,甚至微服走访了秦淮河畔的几家大型丝织工坊和市舶司衙门。
所见所闻,印证了他的判断。新政在南京的推行,确实存在大量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宝船厂重建进度缓慢,匠户待遇虽有提高,但管理僵化,效率低下;试验田引入了新作物和农法,但推广范围有限,且常受地方豪强阻挠;格物分院备受冷落,被视为“奇技淫巧”,经费和人才都严重不足;市舶司关税收入虽有增长,但走私依然猖獗,且背后往往有官绅背景。
而民间,特别是士林和商界,一种压抑的不满情绪正在积聚。皇帝巡视期间,表面一切如常,但暗地里,各种流言蜚语传播得更快,一些茶楼酒肆开始出现含沙射影讽刺时政的“段子”,甚至有几家颇有影响的丝绸工坊和米行,以“东主抱恙”、“盘点货物”为由,暂时歇业,虽未形成大规模罢市,却是一种无声的示威。
这一日,朱由校正在审阅骆养性秘密送抵的、关于江南势力近期串联的详细报告,王体乾进来禀报:“皇爷,刘宗周刘大人,从京师递来了请求觐见的奏疏,已至行宫外。”
朱由校眉头一挑。刘宗周居然主动请求觐见?而且是从京师千里迢迢赶来?看来,这位清流领袖,终于坐不住了。
“宣他进来。”朱由校放下报告,整了整衣袍。
不多时,刘宗周在内侍引导下进入书房。他身着常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依旧平静,但细看之下,眉宇间似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他一丝不苟地行礼拜见。
“刘卿平身。赐座。”朱由校语气平和,“刘卿不在京师养望,不远千里赶来金陵见朕,必有要事。”
刘宗周谢恩坐下,沉吟片刻,方开口道:“老臣冒昧前来,实因忧心国事,寝食难安,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望陛下恕老臣直言。”
“刘卿但讲无妨。”朱由校端起茶盏,轻轻拨动着浮叶。
“陛下南巡,祭祖勤政,乃圣主所为,臣等欢欣鼓舞。”刘宗周先铺垫了一句,随即话锋转入正题,“然,老臣沿途听闻,亦在金陵所见,陛下推行新政,用心虽苦,然手段过于急切,律令过于严苛,已致江南之地,官民不安,怨声隐隐。清丈田亩,本为均平赋役,然执行之中,官吏借机勒索,豪强隐匿依然,小民田产反受侵夺;新商税制,旨在充盈国库,然关卡林立,税率繁重,商旅裹足,市面萧条。更有那格物之学,耗费巨万,所研之物,或虚无缥缈,或奇技淫巧,于国计民生未见大益,反引得物议沸腾,人心疑惑。”
他顿了顿,见皇帝面无表情,继续道:“老臣非敢非议陛下圣断。然治国之道,在宽猛相济,张弛有度。如今北虏虽靖,海疆初平,然国力已疲,民力已困。当此之时,正宜与民休息,养其财力,固其根本,缓图振兴。若继续以严刑峻法推行急切之政,恐非但难收实效,反会激生变乱,动摇国本啊,陛下!”
刘宗周言辞恳切,引经据典,将江南的“怨声”和新政的“弊病”联系在一起,最后归结为“宽猛相济”、“与民休息”的传统治国理念。这几乎是江南士绅集团通过他之口,向皇帝发起的又一次正式“劝谏”,或者说,是最后的“陈情”。
朱由校静静听完,放下茶盏,缓缓道:“刘卿所言,老成谋国,朕心知之。江南富庶,乃国之根本,朕岂愿见其动荡不安?然刘卿可知,朕为何要行此‘急切’之政,兴此‘奇技’之学?”
刘宗周抬头,眼中露出疑问。
“因为时间不等人。”朱由校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刘卿只看到江南市面或有萧条,却看不到西夷战舰依旧游弋海上,窥我门户;看不到北地蒙古诸部虽暂安,然其心未附;更看不到……这天下之大,危机之深,远超你我坐在书斋之中的想象!”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刘宗周:“朕所图者,非一时一世之安逸,乃大明万世之基业!不变法,不图强,不掌握这格物之学带来的新力量,我大明何以应对未来数十年、上百年的惊涛骇浪?坐以待毙吗?刘卿熟读史书,当知历代王朝,因循守旧、不思进取者,最终是何下场!”
刘宗周默然。皇帝的话,他无法反驳,但他心中那套基于传统道德和治理经验的理念,却与皇帝这种充满危机感和技术依赖的激进路线格格不入。
“至于江南民怨,”朱由校转过身,目光如电,“若有官吏借新政害民,朕定严惩不贷!若有豪强隐匿田产、对抗国法,朕亦绝不姑息!但若有人,借‘民怨’之名,行对抗朝廷、维护私利之实,甚至暗中勾结,煽风点火……刘卿,你说,朕当如何处置?”
刘宗周心中一颤,皇帝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内心。他想起府中暴毙的门客,想起那些暗中往来的书信和隐晦的暗示,背上渗出冷汗。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涩声道:“陛下……明察秋毫,自有圣断。”
“刘卿是聪明人。”朱由校语气缓和了一些,“朕知你心系社稷,所言亦出于公心。然时移世易,治国之道亦当因时而变。朕望刘卿,能体谅朕之苦心,勿为浮言所惑,更勿……为人所利用。”
这话已是近乎直白的警告。刘宗周脸色微白,深深一揖:“老臣……谨记陛下教诲。”
就在刘宗周告退后不久,王体乾再次匆匆而入,这次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惶:“皇爷!金陵钦天监急报!还有……应天府衙来报,城中多处突然出现百姓聚集,称……称见到‘妖星’袭月,天现异象,恐有大灾!如今舆情汹汹!”
朱由校心头一震,快步走到殿外廊下。此刻正是午后,天色却莫名地有些昏暗。他抬头望去,只见日头虽然还在,但其周围却笼罩着一圈诡异的多彩光晕(日晕),而东南方天际,金星(太白星)竟在白天清晰可见,且光芒闪烁不定,旁边似乎还伴随着一颗极黯淡的、泛着暗红色的小星(可能是幻觉或特殊大气折射)!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怀中那枚格物院特制的、用于感应特定能量波动的玉坠,正在微微发烫!
几乎在同一时刻,京师格物院的六百里加急密报也送到了——李文博用最紧急的语气报告:南天极“造物”亮度,于一个时辰前,毫无征兆地发生了第二次、强度远超上次的剧烈“闪耀”!持续时间达半个时辰!全球多个监测点同时记录到强烈的地磁暴和电离层扰动!格物院内部所有精密仪器一度失灵!模型推算,“协同响应”窗口期,因这次异常剧烈的能量释放,极有可能……大幅提前!新的高危预测窗口,就在未来十五至二十五日内!
星空与大地,仿佛在这一刻,同时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朱由校握紧手中发烫的玉坠,望着金陵城上空那诡异的“妖星”天象和开始骚动不安的街市,眼神冰冷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