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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京城还在沉睡。

两匹快马踏碎长街寂静,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激起清脆回响。宋清辞与萧景珩未走正阳门,而是绕道西侧的永定门入城——这里守将曾是萧景珩在北境的旧部,能避开不必要的耳目。

城门在熹微晨光中缓缓开启,守将见是萧景珩,只无声抱拳,便挥手放行。

“先去刑部大牢。”萧景珩勒马,脸上没有一丝倦色,“刺客首领关押在那里,楚凌风连夜审了,但嘴很硬。”

宋清辞点头,玄色披风在晨风中扬起。她肩上的伤已简单处理过,但每次颠簸仍会传来钝痛。这痛让她清醒,也让她更加冷静——猎场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提醒着她这场斗争已到图穷匕见的时刻。

刑部大牢位于京城西南,毗邻菜市口。两人下马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楚凌风已等在门外,眼中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殿下,将军。”他迎上来,“刺客首领名唤‘黑七’,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杀手,三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昨夜用尽手段,只吐出‘拿钱办事’四个字。”

“带路。”萧景珩言简意赅。

大牢深处,阴冷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火把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犯人的呻吟与镣铐碰撞声从两侧牢房传来。最里间是重犯囚室,铁栏有手臂粗细,地面上散落着斑驳暗红——不知是陈旧血迹,还是新添的刑伤。

一个黑衣人被铁链吊在刑架上,浑身鞭痕交错,但头颅依然低垂,气息微弱却平稳。

“醒了就说话。”萧景珩在刑架前三步外站定。

黑衣人缓缓抬头。那是一张平凡到极易被遗忘的脸,三十岁上下,唯有那双眼睛,冷得像深潭里的石头。“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杀你容易。”宋清辞走上前,声音平静,“但你家人呢?黑七,本名陈阿狗,河间府人士,家中有老母一人,妻子早亡,留有一子,今年...该有八岁了吧?”

黑衣人瞳孔骤然收缩。

“三年前你突然洗手不干,是因为儿子生了场大病,需要大笔银钱。”宋清辞继续道,“有人给了你五百两,条件是销声匿迹三年,期间不得接任何活计。直到三天前,有人联系你,开价两千两,做一桩‘大买卖’。”

“你...”黑七喉咙发紧。

“你母亲如今住在城东柳条巷第三户,是你半个月前刚租下的院子。”宋清辞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长命锁,银质已有些发黑,“这是你儿子满月时,你打的那枚吧?锁背面刻着‘安康’二字。”

长命锁“当啷”一声落在黑七脚边。

这个铁打的汉子,在看到长命锁的瞬间,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

“我说过,杀你容易。”宋清辞俯身捡起长命锁,在掌心掂了掂,“但你死了,你母亲和儿子会如何?雇你的人会留着他们?斩草除根的道理,你比谁都懂。”

沉默。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黑七嘶哑开口:“我说了,他们也得死。”

“不说,必死。”萧景珩接过话,“说了,我可以保他们离开京城,隐姓埋名,安稳度日。你该知道,我萧景珩从不食言。”

黑七闭上眼,喉结滚动。

“是...‘赵掌柜’牵的线。”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如砂纸磨过,“三天前夜里,他来我住处,给了五百两定金。说事成之后,再付一千五百两,还会安排船,送我们一家去南边。”

“赵掌柜?百宝斋的赵老板?”楚凌风追问。

黑七摇头:“不知道他真名。三年前给我钱让我隐退的也是他。这次他说,只要做成这桩,后半辈子就衣食无忧。”

“刺杀的具体计划是谁定的?”宋清辞问。

“赵掌柜只给了猎场地形图和殿下当日的行猎路线。弩机、毒药都是事先埋在鹿鸣坡的,我们去取便是。”黑七喘了口气,“对了...埋东西的地方,有个标记——三块叠放的青石,呈品字形。”

“品字形...”萧景珩与宋清辞对视一眼。

这是军中常用的标记方式。

“还有一件事。”黑七忽然睁开眼,眼中闪过挣扎,“赵掌柜交代,若事败被擒,可以‘无意’间透露些永昌侯府的线索...比如,说在赵掌柜那里见过永昌侯府的腰牌。”

果然。

栽赃永昌侯府,是计划的一部分。

“你见过吗?”宋清辞盯着他。

“没有。”黑七苦笑,“但赵掌柜说,只要我们有人这样招供,永昌侯府就脱不了干系。他还说...朝中有人会‘帮’着坐实。”

好精密的连环局。刺杀成功最好,不成功也能嫁祸永昌侯,再不济也能拖延时间,转移视线。

萧景珩转身:“给他纸笔,让他把赵掌柜的相貌、口音、习惯动作都写下来。写完后——”他看向黑七,“我会安排人送你母亲和儿子出城。至于你,刑部大牢会‘暴毙’一个死囚。”

黑七明白了。他需要“死”,才能真正保护家人。

“多谢...殿下。”他低下头,铁链哗啦作响。

走出大牢时,天已大亮。秋日的阳光驱散晨雾,街市渐渐喧闹起来。卖早点的摊贩升起炊烟,车马行人往来,一切都那么寻常——寻常得仿佛昨日的刺杀只是一场噩梦。

“殿下接下来去哪?”宋清辞问。

“我要进宫一趟。”萧景珩翻身上马,“黑七的口供需要呈报父皇。另外,品字形标记是军中惯用,但不同营、不同时期有细微差别。我要去兵部调阅近十年的军制手册。”

“那我去查百宝斋和赵掌柜。”宋清辞道,“楚凌风,你带人暗中保护黑七家人,今日之内务必送出城。”

“是!”

两人在街口分道。萧景珩朝皇宫方向去,宋清辞则调转马头,直奔城西。

百宝斋位于西市最繁华的街段,三层楼阁,朱漆大门,匾额鎏金。但此刻,店铺门窗紧闭,门板上贴着刑部的封条。

宋清辞下马,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对街的茶摊坐下,要了碗粗茶。她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百宝斋,实则已将周围环境尽收眼底——左侧是绸缎庄,右侧是酒楼,后巷窄而深,适合潜藏或逃跑。

“这位军爷,打听个事儿。”她摸出几个铜钱放在茶桌上,“对面那家店,什么时候关的?”

茶摊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看了眼铜钱,压低声音:“前天下午就关了。赵掌柜匆匆忙忙收拾东西,说是老家有急事。结果昨天官爷就来封了门,说是...涉嫌什么案子。”

“赵掌柜平时常跟什么人来往?”

“这...”老汉犹豫了下,“做生意的,三教九流都打交道。不过赵掌柜跟永昌侯府好像挺熟,侯府的管事常来。还有...”他顿了顿,“前阵子有个穿青布衫的男人来过几次,那人不像是买东西的,每次都跟赵掌柜在里间说话,一待就是半天。”

“长什么样?”

“中等身材,脸瘦,左边眉毛上有道疤。”老汉比划着,“说话带点北边口音。”

北边口音。

宋清辞心中一动,又摸出块碎银:“若那人再来,去东街宋府递个话。我是宋青。”

老汉眼睛一亮:“原来是宋将军!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

“不必声张。”宋清辞起身,“记住,若见到那人,悄悄报信就是。”

她走到百宝斋门前,亮出腰牌。守门的差役见是“玉面将军”,忙不迭地开了封条。

店内一片狼藉。博古架东倒西歪,瓷器和玉器碎片散落一地,账本、书信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有人赶在官府查封前匆匆搜掠过。

宋清辞没有急着翻找,而是站在门口,静静观察。

如果她是赵掌柜,在仓促逃离时会留下什么破绽?或者说,会故意留下什么误导?

她走到柜台后。账本散落,但其中一本被刻意压在砚台下——太刻意了。翻开,是近三个月的流水,数额正常,看不出异常。

但宋清辞注意到,账本的纸张边缘有细微的毛刺,像是被快速翻动过多次。她将账本对着光,果然看到一些页面上有极淡的指印——不是赵掌柜的,赵掌柜右手食指有枚玉戒指,会留下特殊压痕。而这些指印,是某个用左手翻页的人留下的。

左撇子?

她继续查看。博古架后有扇小门,通向里间。这里更乱,桌椅翻倒,连墙上的画都被撕了下来。但角落里的火盆中,灰烬尚有余温——有人在这里烧过东西。

宋清辞蹲下身,用刀尖拨开灰烬。大部分已烧成白灰,但有几片未燃尽的纸角,边缘焦黑,隐约能看到墨迹。

她小心地将碎片拼在一起,是一张舆图的残角,上面有“西山”、“鹿鸣坡”字样,还有一个用朱砂画的圈——正是昨日遇刺的位置。

舆图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自武库司出,由陈...”

后面烧掉了。

武库司。陈。

宋清辞将碎片收好,正要起身,目光忽然被墙角一块松动的地砖吸引。她撬开地砖,下面是个暗格,空无一物。但暗格底部,有一小撮灰白色粉末。

她捻起一点,在鼻尖轻嗅。

石灰粉,混着...檀香?

这是棺材铺常用的防潮材料,混檀香是为了掩盖气味。赵掌柜在暗格里放过需要防潮的东西,可能是书信,也可能是...账本?

“将军!”楚凌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宋清辞走出里间:“如何?”

“黑七的母亲和儿子已送出城,安置在京郊的庄子上,有人看守。”楚凌风压低声音,“另外,兵部那边有动静——武库司主事王焕,今日清晨被发现吊死在自家书房,留下遗书,说是‘愧对朝廷,以死谢罪’。”

果然。

灭口开始了。

“陈明呢?”宋清辞问。

“监销官陈明昨天告假回老家,说是老母病重。”楚凌风道,“已派人去追,但恐怕...”

恐怕也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宋清辞走到店门外,秋阳刺眼。街市依旧喧嚣,贩夫走卒的叫卖声、车马声、孩童嬉笑声汇成一片太平盛景。但在这繁华之下,毒蛇正在急速游走,吞噬着一切可能暴露的线索。

“将军,我们现在...”楚凌风问。

“去兵部。”宋清辞翻身上马,“王焕死了,但他生前接触过的人、经手过的文书,不可能一夜之间全部消失。还有那个‘陈’——”

她想起舆图残片上的字。

武库司出,由陈...

陈明?还是另有其人?

马蹄踏过长街,卷起落叶纷纷。宋清辞脑中飞快梳理着线索:百宝斋赵掌柜、武库司王焕、监销官陈明、眉上有疤的北方人、军中品字形标记、北狄的“鬼见愁”毒药...

这些散落的点,渐渐连成线。

而线的另一端,指向朝中某个深藏不露的大人物。

兵部衙门外,已围了不少官员。王焕“自尽”的消息传得很快,众人神色各异,有惋惜,有惊疑,更多的则是讳莫如深的沉默。

宋清辞下马,无视那些投来的各异目光,径直入内。

兵部大堂内,尚书李维正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刑部官员的问询。见宋清辞进来,他脸色一僵,随即勉强挤出笑容:“宋将军来了,是为王焕的事?”

“奉陛下旨意,协查猎场刺杀案。”宋清辞亮出腰牌,“王焕既然是武库司主事,他的死,恐怕与本案有关。李尚书,我要调阅武库司近五年所有军械出入记录,以及...王焕生前最后一个月经手的所有文书。”

李维额角渗出细汗:“这...武库司档案浩繁,一时恐怕...”

“那就现在开始查。”萧景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一身亲王常服,步履沉稳地走进大堂,手中握着明黄卷轴:“陛下有旨,兵部上下全力配合三殿下与宋将军查案,若有阻挠,以同谋论处。”

圣旨到。

满堂官员齐齐跪倒。

萧景珩走到宋清辞身侧,低声道:“宫里有消息,父皇震怒,已下密旨彻查兵部。我们时间不多,必须在对方销毁更多证据之前,找到突破口。”

宋清辞点头,看向李维:“李尚书,带路吧。”

武库司档案库位于兵部后院,是个独立的两层小楼。当厚重的铁门打开时,一股陈年纸张与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成排的木架整齐排列,上面堆满卷宗,每个卷宗上都标注着年份、类别。

“近五年的在这里。”书吏战战兢兢地指着一排架子。

宋清辞没有急着动手,而是问:“王焕平时在何处办公?”

“在...在二楼最里间。”

两人走上二楼。王焕的公务房很简单,一桌一椅一书架,桌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甚至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这更印证了“自尽”是伪造的。

宋清辞走到书架前。上面多是兵部规章、军械图册之类的公务书籍,但最上层有个不起眼的木匣。她取下木匣,打开,里面是几封家书,内容平常,但信纸的质地...

她抽出一张,对着光看。

纸是上好的宣纸,但边缘有细微的淡黄色水印——那是“宝墨斋”特制的印记。京城中,用得起这种纸的官员不少,但王焕一个六品主事,俸禄有限,家中还有老小要养...

“查他家的账。”宋清辞对楚凌风道,“一个六品官,用得起宝墨斋的纸,必有额外收入。”

她继续翻找。在书架与墙壁的缝隙间,她的指尖触到一点粗糙。用力一抠,竟抠出一小卷纸,紧紧塞在缝隙深处。

展开,是一张名单。

上面列着七八个人名,每个名字后都有简短标注:“陈明-监销”、“张顺-仓管”、“李贵-押运”...而在名单最下方,写着一个字:“崔”。

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就。

“崔?”萧景珩皱眉,“朝中姓崔的官员不少,兵部侍郎崔宏,户部主事崔文远,还有...”

“还有宰相的门生,御史台崔振。”宋清辞接口。

两人对视。

崔振,御史台四品御史,以刚正不阿闻名,曾弹劾过数位贪腐官员,在清流中名声颇佳。他是宰相柳文渊的得意门生,三年前曾参与核查镇北侯“通敌案”,当时出具的核查文书,是定案的关键证据之一。

如果王焕这份名单是真的...

那么崔振,这个表面清廉的御史,很可能就是军械倒卖链条中的关键一环——负责在朝中打掩护,甚至利用职务之便,构陷那些发现端倪的官员。

镇北侯宋毅,很可能就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才被灭口。

窗外秋风呼啸,卷着落叶拍打在窗棂上。

宋清辞握紧那张名单,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三年了,她第一次如此接近真相。父亲蒙冤战死,兄长尸骨无存,宋家满门凋零...所有血债,都要一笔笔讨回来。

“名单收好。”萧景珩按住她的手,感觉到她掌心冰凉,“我们现在动不了崔振。他是清流代表,又是宰相门生,没有铁证,反而会打草惊蛇。”

“我知道。”宋清辞深吸一口气,将名单仔细折好,贴身收藏,“王焕藏起这份名单,说明他早就留了后手。他死了,但名单上其他人还活着。从最不起眼的开始查——张顺,仓管;李贵,押运。这些人官职低微,但经手实际货物,知道的可能比王焕更多。”

“而且更容易开口。”萧景珩点头,“楚凌风,你立刻带人去查这两个人。记住,要隐秘。”

“是!”

楚凌风领命而去。

档案库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风声呜咽。夕阳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满架卷宗上。

“清辞。”萧景珩忽然唤她。

“嗯?”

“今日在父皇面前,我请了一道旨。”他看着她,“此案查清之日,便是为镇北侯府平反之日。父皇...答应了。”

宋清辞怔住。

三年隐忍,三年蛰伏,从北境沙场到京城朝堂,她等的就是这一天。可当这句话真的从萧景珩口中说出时,她竟有些恍惚。

“殿下...”她声音微哑。

“不是殿下。”萧景珩伸手,轻轻拂去她肩头不知何时落上的灰尘,“是景珩。清辞,等这一切了结,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的指尖温热,隔着衣料传来。宋清辞抬眼,撞进他深邃的眸中。那双眼睛里有坚定,有温柔,有她这三年来早已熟悉却始终不敢深究的情愫。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有些话,现在还不能说。有些情,现在还不能认。

但快了。

等真相大白,等沉冤得雪,等这朝堂上的魑魅魍魉都扫清——

到那时,她才能以宋清辞的身份,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

窗外暮色四合,京城华灯初上。

而这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吹响进攻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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