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同的前线指挥部，林峰和政委都在，都在等前线的战报。电台的指示灯明明灭灭，发出单调的滋滋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蟋蟀在角落里鸣叫。作战参谋们屏息凝神，眼睛紧紧盯着地图上标注着东章、繁峙、灵丘三处的位置，手里的铅笔无意识地在桌沿轻轻敲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和一种无声的焦灼。每一次电台突然响起收报的“滴滴”声，都会让所有人的心脏猛地一跳，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负责抄收的通讯兵。但传来的往往只是某个方向零星的战况汇报或是物资请求，关于那三座关键城池最终命运的确切消息，却迟迟没有敲定。
林峰背着手，站在大幅的晋北作战地图前，身影被马灯昏黄的光线拉得很长。他紧抿着嘴唇，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目光仿佛要穿透地图上的等高线和城镇标记，直接看到那三处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场。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只有几个潦草记下的时间点和部队代号。政委坐在一旁的长条板凳上，手里捏着半截熄灭的烟卷，眼神同样凝重地落在林峰紧绷的脊背上。指挥部里，除了电台的电流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遥远炮声？只剩下压抑的、等待最终审判般的沉寂。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突然，那熟悉的“滴滴”声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急促节奏响了起来！负责主台通讯的战士身体瞬间绷直，手指在电键上快速抄录，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几秒后，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发颤，几乎是吼出来的：
“报告！灵丘方向！第八师王师长急电！灵丘城……拿下了！守敌……全歼！”
这声报告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死寂的指挥部“轰”地一下炸开了！参谋们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有人甚至激动地狠狠捶了一下桌面。林峰霍然转身，一直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那是一种积蓄了太久压力骤然释放、混合着巨大喜悦和如释重负的光芒。他没有说话，但紧握的拳头狠狠在空中挥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直沉默的政委也猛地站了起来，那半截烟卷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他几步冲到通讯兵旁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急声追问：
“念！快念！详细内容！”
通讯兵深吸一口气，强压住激动，快速念道：
“王师长报：我部于今日下午五时三十分，经惨烈巷战，彻底肃清灵丘城内顽抗之敌！日军灵丘守备队指挥官以下官兵，除少数零星溃逃正追剿外，大部被歼！缴获正在清点，战果辉煌！城头已插上红旗！第八师王战军！”
“好！好一个王战军！”林峰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有力，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和赞许。
话音刚落，另一部专门负责繁峙方向的电台也骤然响起密集的信号！
“繁峙！繁峙方向也有消息了！”负责的通讯兵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声音更高亢，“第七师陈师长急电：繁峙城已于下午五时十五分完全光复！日军联队部被彻底摧毁，联队长切腹自杀！守敌大部被歼，俘虏甚众！我军正全力肃清残敌，清点战果！第七师陈铁山！”
“东章！东章方向确认！主攻团报捷！东章城已于下午四时五十分攻克！守敌全歼！红旗已插上城楼！”
林峰的声音如同滚过天际的闷雷，带着压抑许久的激动和雷霆万钧的力量在指挥部里炸响：“好！打得好！陈铁山、王战军，都是好样的！各主攻部队，打得英勇！打得顽强！”
他几步跨到巨大的晋北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东章、繁峙、灵丘三座城池的位置上，那力道仿佛要将地图戳穿，要将胜利的印记深深烙下。参谋们立刻围拢过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激战后的疲惫被巨大喜悦冲刷的潮红。
“电令各师！”林峰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第一，肃清残敌！务必仔细搜查，一个鬼子、一件武器都不能放过！第二，全力救治伤员！我们的战士，每一个都是宝贵的！第三，严密组织，维持城内秩序，安抚百姓！第四，立刻清点所有缴获物资，尤其是武器、粮食、药品，详细造册，火速上报！”
“是！”作战参谋们齐声应诺，声音洪亮，一扫之前的压抑沉闷。指挥部瞬间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电台的滴答声更加急促有力，参谋们伏案疾书，一道道命令通过电波和传令兵，飞向硝烟尚未散尽的各个战场。
“还有，”林峰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地图上更北的方向，“繁峙、灵丘已克，朔州也已拿下，晋北重镇尽入我手！电令前线各部，休整同时，务必保持高度警惕！鬼子在东章、繁峙、灵丘和大同只见还有兵力，现在他们有两条路，第一就是撤出去，第二就是，我们把他们打出去，我们要立足于第二条路，也要盯着日军走第一条路。命令各部，立即加固城防，抢占外围有利地形，构筑纵深防御工事！侦察部队给我撒出去，盯死太原方向的鬼子动静！”
“是！首长！”另一位参谋迅速记录，转身奔向通讯室。
政委此时也走到林峰身边，看着地图上被红旗覆盖的区域，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振奋，他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在那三座城池的位置上，用力画上了三个鲜红的、巨大的勾。“老林，这三个硬钉子，终于拔掉了！晋北的局面，打开了！我们有了稳固的依托，可以向太原，向归绥，向更广阔的区域挺进了！”
“是的，但是潜在的危机也很大，拿下了晋北重镇，有些地方会不安心了了，要闹出一下动静了，有些人会不甘心。”林峰想了一会说。
林峰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晋北地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政委脸上的振奋稍稍收敛，他明白林峰所指的“有些人”是谁。晋北这一连串重镇被八路军以雷霆之势拿下，如同在华北日占区的心脏地带狠狠楔入了几颗钉子，不仅切断了日军重要的交通联络线，更让八路军在晋察冀乃至整个华北敌后的战略态势发生了根本性逆转。这样的剧变，必然会引起各方势力的强烈反应。
“你是说……重庆那边？还有阎老西？”政委压低了声音，眉头也重新皱了起来。晋绥军阎锡山部虽然名义上与八路军同属抗日阵营，但其防区观念极重，对八路军在山西力量的迅猛发展一直心存忌惮。而远在重庆的最高统帅部，对敌后武装坐大更是有着根深蒂固的警惕。
“不止他们，”林峰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预见的事实，“那些盘踞在敌后、名义上接受改编却心怀鬼胎的杂牌武装，那些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地方势力，甚至……一些我们内部的同志，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胜利冲昏了头脑，都可能成为不安定的因素。晋北这块肥肉太大，眼红的人不会少。鬼子吃了大亏，更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要反扑。内外交织，暗流涌动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响亮的“报告！”。一名机要参谋几乎是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文，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和急切。
“报告首长！重庆方面……急电！”参谋的声音在安静的指挥部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峰和政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意味。
“念。”林峰转过身，语气平静。
机要参谋深吸一口气，展开电文，清晰而快速地念道：
“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部和重庆的嘉奖令：欣闻晋北战区与聂部于晋北地区连克朔州、东章、繁峙、灵丘等重镇，歼敌甚众，战果辉煌。此役予敌寇以沉重打击，扬我军民抗日之决心与士气，殊堪嘉勉！望贵部再接再厉，巩固战果，继续予敌寇以有效打击，配合全国战场之反攻态势。唯念晋北新复之地，百废待兴，亟需稳定。为统一指挥、协调作战计，着令贵部即行固守现有区域，详报战果及缴获，并暂停大规模之攻势行动，所部兵力部署及资源调配，以便集中力量，准备更大规模之会战。此令。”
电文念完，指挥部里刚刚因大捷而沸腾的热烈气氛，仿佛瞬间被浇上了一盆冰水，骤然冷却下来。参谋们脸上的狂喜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不解和难以抑制的愤怒。有人忍不住低声骂了出来：“***，暂停攻势？固守？这算哪门子的嘉勉令？！”
政委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一把抓过电文，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尤其是“固守现有区域”、“暂停大规模之攻势行动”这几句，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哼！”政委将电文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冰冷的讽刺，“好一个‘殊堪嘉勉’！好一个‘统一指挥’！嘉勉是假，勒紧缰绳、摘桃子才是真！我们浴血奋战，牺牲了多少好同志才拿下的地盘，他们轻飘飘一张纸就想接管，就想让我们停下脚步？做梦！”
他转向林峰，语气急促而沉重：“老林，这电报的深意再明白不过！他们这是怕了！怕我们八路军在晋北坐大，更怕我们这支‘敌后孤军’变成他们无法掌控的力量！什么‘准备更大规模之会战’，不过是拖延和限制我们的借口！”
林峰一直沉默着，背对着众人，依旧凝视着那张巨大的晋北地图。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身影如山岳般凝重。参谋们愤怒的低语和政委尖锐的分析，似乎都未能让他动摇分毫。
指挥部里只剩下电台指示灯单调的明灭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焦灼的气氛重新弥漫开来，但这焦灼已不再是等待胜利的煎熬，而是面对无形枷锁和政治暗流的沉重。
良久，林峰缓缓转过身。他脸上的激动和喜悦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没有看桌上的电文，目光直接扫过义愤填膺的政委和参谋们，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意料之中。”
简单的四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再次重重地点在东章、繁峙、灵丘，然后沿着同蒲铁路的虚线，一路向北，最终落在了那个标志着晋北最大战略要点的城市——大同。
“政委说得对，这是勒紧缰绳，是摘桃子，更是釜底抽薪。”林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他们想用这一纸电令，锁住我们的手脚，冻结我们刚刚打开的晋北局面，让我们困守孤城，等着鬼子缓过气来反扑。”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如同燃烧的炭火：“但是，晋北的天，不是他们想遮就能遮住的！我们脚下的土地，是战士们用鲜血一寸寸浇灌出来的！这里的百姓，盼的是八路军这杆红旗！重庆的电令要执行，可怎么执行？主动权，在我们手里！”
林峰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地下达了命令：
“电令各部：第一，重庆的电令照收，但行动照旧！各师团即刻转入防御姿态，表面固守，实则加紧构筑工事，扩大外围控制区。侦察部队必须渗透至太原近郊，盯死鬼子援兵动向，有异常立即上报！第二，政委负责起草一份‘详尽’战果报告，缴获物资清单要‘精确’，重点突出我军伤亡惨重、急需休整，堵住重庆的嘴！第三，各师政委亲自抓思想，招兵参谋长抓紧时间训练，练新兵。”
政委重重点头，眼中寒光一闪：“明白！报告我来写，保管滴水不漏。至于其他的……”他冷哼一声，抓起桌上的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几个标注着“绥靖军”、“保安团”的据点狠狠画上叉号，“让敌工部的人动起来，该敲打的敲打，该瓦解的瓦解！不行就拔了它”
林峰的手指重重敲在大同的位置上，力道震得地图嗡嗡作响：“记住，晋北的天是我们用血换的！鬼子不会甘心，反扑就在眼前。命令后勤部门，所有缴获的药品、粮食优先保障伤员和百姓，被服加紧下发，让战士们吃饱穿暖，随时准备再战！”
机要参谋响亮地应了一声“是！”，立刻转身冲出指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