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的约定,像一枚被精心嵌入时光河流的鹅卵石,表面看并未改变水流的方向,却让河床的质地变得更加温润坚实。生活依旧向前,但苏晚晚偶尔望向陆寒辰时,会不自觉地在那张依旧冷峻的面孔上,寻找一丝属于“下辈子”的遥远承诺的痕迹。当然,她什么也找不到。陆寒辰依然是那个陆寒辰,处理公务,规划孩子们的升学路径,审阅基金会的年度报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精确高效。
只是,不知是不是那句“早点找到我”的影响,苏晚晚发现,陆寒辰似乎开始对“过去”有了一种新的、非功利性的关注。这种关注并非沉溺,更像是一种基于当下的、对来路的重新审视。
契机很快出现。
程峰打来电话,语气带着难得的轻松和几分感慨:“总裁,夫人,这周末几个老朋友攒了个局,都是以前的老同学和创业初期的伙伴,好多年没正经聚过了。大家想问问,您二位有没有时间赏光?”
陆寒辰拿着电话,沉默了几秒。他向来不热衷此类纯社交聚会,时间宝贵,应酬大多带有明确目的。但“老同学”、“创业初期伙伴”这些词,似乎触动了他。他看了一眼旁边正在核对基金会账目的苏晚晚,对着话筒言简意赅:“时间,地点。”
聚会安排在一家格调复古、注重私密性的私人会所包厢。来的确实都是“老人”。有陆寒辰大学时代同宿舍的兄弟,如今已是某知名律所的高级合伙人,发际线后移,但笑容爽朗;有创业初期跟着他打拼的技术骨干,现在自己开了家小而精的科技公司,眼神里少了当年的青涩,多了沉稳;还有两位是当年商业上合作密切、彼此欣赏的伙伴,虽然后来各自发展,但情谊仍在。
苏晚晚这边,则来了她大学时最要好的闺蜜,以及两位曾经在同一家公司共事、后来也保持联系的旧同事。闺蜜已为人母,略显富态,但眼神依旧灵动活泼;旧同事则在不同领域做出了成绩,言谈间透着干练。
这样一群人聚在一起,身份、领域各异,却因着“过去”这根纽带,气氛很快热络起来。话题从彼此近况、孩子教育,不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些泛黄的青春岁月。
“寒辰,还记得不?大二那年,你带着我们几个,通宵赶那个商业计划书,就是为了参加那个现在看来小儿科似的创业比赛!”当年的室友,现在的王律师,抿了口酒,哈哈笑道,“结果咱们连初赛都没过!你把那份计划书摔在桌上,说‘垃圾评委,不识货’,那脸色臭的,啧啧。”
陆寒辰端着酒杯,闻言只是几不可察地牵了下嘴角,没说话,但眼神里闪过一丝遥远的微光。显然,他也记得。
“可不是嘛!”当年的技术骨干,现在的李总接口道,“后来咱们真创业那会儿,遇到比那难百倍的事儿,也没见陆总再摔过东西了。就是气压低得能冻死人,我们几个连大气都不敢喘。”
众人都笑起来。苏晚晚也抿嘴轻笑,她很难想象陆寒辰摔东西的样子,但能想象他周围“低气压冻死人”的场景。
话题又转到苏晚晚这边。闺蜜揽着她的肩膀,对众人说:“你们是不知道晚晚当年有多虎!刚工作那会儿,我们部门老大刁难她,让她一夜之间整理完三年的杂乱数据。她愣是没吭声,买了一箱咖啡,在办公室熬了通宵,第二天早上眼睛通红地把整理得清清楚楚的报表拍在老大桌上,一句废话没有,转身就走。把老大都给震住了!”
旧同事也附和:“对对,晚晚那时候看着文静,其实骨子里硬气得很。有一次跟合作方谈判,对方仗着资历老想压价,话说得很难听。晚晚不慌不忙,一条条把我们的优势和对方的软肋摆出来,最后对方不但没压成价,还主动加了附加服务。”
苏晚晚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都是陈年往事了,提这些干嘛。”
陆寒辰坐在她旁边,安静地听着,目光偶尔落在她带着淡淡绯红的脸颊上,眼神深邃。这些属于她的、他未曾参与的过往,此刻通过别人的叙述,鲜活地展现在他面前。那个在他面前时而胆怯、时而倔强、后来逐渐变得沉静坚韧的女人,原来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是如此有棱角、有光芒的模样。
“说起来,你们俩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一位做贸易起家的老友好奇地问道,“以前只听说是商业联姻?可看着又不像。”
这个问题让热闹的气氛有了一瞬间微妙的凝滞。知情的程峰和闺蜜交换了一个眼神,没说话。其他不明就里的朋友也都看了过来。
苏晚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看向陆寒辰。这是他们之间最大的秘密,也是所有故事的起点。
陆寒辰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目光平静地扫过提问的老友,又似乎掠过苏晚晚带着一丝紧张的脸,最后重新落回提问者身上。
“不是商业联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贯的笃定,“是一个误会。”
“误会?”众人更好奇了。
陆寒辰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用他那特有的、陈述事实般的平淡口吻说道:“她当时,遇到点麻烦,想找个……临时解决方案。结果找错了人,找到了我。”
这个概括,精简到了极致,却也巧妙地将“错认头牌”的尴尬内核包裹进了“麻烦”和“临时解决方案”这样中性的词汇里,保留了真相的独特性,又避免了不必要的尴尬和解释。
苏晚晚松了口气,心里又有些想笑。果然是陆寒辰的风格。
“找错了人?”老友更感兴趣了,“然后呢?”
“然后,”陆寒辰端起酒杯,浅浅喝了一口,目光在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上停留了一瞬,才抬眼,看向苏晚晚,嘴角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弧度,“我觉得这个‘误会’,挺有意思。就将错就错了。”
他将“将错就错”四个字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商业决策。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哈哈,不愧是陆总!连找对象都这么……有战略眼光!”
“这也能将错就错?服了服了!”
“晚晚,你当年这‘麻烦’可惹大了,直接‘解决’到陆总头上了!”
气氛重新变得轻松热闹。大家只当是个有趣又离奇的恋爱开端,无人深究那“麻烦”和“解决方案”具体是什么。只有深知内情的程峰和闺蜜,在笑声中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感慨和一丝释然——当事人能以如此坦然甚至略带幽默的方式提及,说明那段往事,真的已经彻底过去了,成了可以下酒的青春谈资。
聚会持续到很晚。大家回忆着创业的艰辛,青春的糗事,感慨着时光飞逝,也分享着中年人的种种感悟与困扰。陆寒辰话依然不多,但倾听得很专注,偶尔插一两句,往往直击要害。苏晚晚则和老朋友们聊着家庭、孩子、事业平衡,笑声不断。
散场时,夜已深。大家互道珍重,约定下次再聚。
回程的车上,两个人都有些微醺。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流淌成迷离的光带。
苏晚晚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轻声说:“今天……挺开心的。好像很久没这么单纯地跟老朋友聚过了。”
“嗯。”陆寒辰应了一声,他松了松领口,似乎也卸下了一些白天的紧绷。
“原来你大学时候,还会摔东西啊?”苏晚晚转过头,带着笑意看他。
陆寒辰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年轻,难免。”
“那我通宵整理论文的事,你怎么没评价?”苏晚晚故意问。
陆寒辰沉默了一下,才道:“效率可以,方法愚蠢。”
苏晚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果然是他的风格。
车厢里安静下来。酒意和回忆带来的温暖气息在空气中浮动。
“其实,”陆寒辰忽然开口,声音在静谧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听他们说起那些,有点陌生。”
苏晚晚看向他。
“好像说的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他望着前方路况,侧脸线条在流转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但又确实是自己。”
苏晚晚明白了他的感受。那些鲜活的、带着毛边的青春往事,与如今这个深沉、冷峻、掌控一切的他,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但那些经历,又确确实实塑造了今天的他。
“我也一样。”她轻声说,“听他们说我以前多‘虎’,也觉得不像自己了。”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时间……真的改变了很多。”
陆寒辰没有立刻回应。车子拐过一个弯,驶入通往别墅的安静道路。
“变了吗?”他忽然反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苏晚晚想了想,认真地说:“变了,也没变。芯子里有些东西,好像一直都在。”比如他的果决和掌控欲,比如她骨子里的那股韧劲和不安分。只是被岁月包裹上了不同的外壳,以更成熟、更复杂的方式呈现出来。
陆寒辰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他只是伸手,握住了苏晚晚放在膝盖上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一点薄茧,和稳稳的力道。
“这样就很好。”他说,声音低沉,像是结论。
苏晚晚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越来越近,心中一片宁静的安然。
是啊,这样就很好。
青春已逝,回忆下酒。
而他们,握紧彼此被时光打磨过的手,走在通往家的、灯火温暖的归途上。
那些被提起的往事,如同车窗外的流光,一闪而过,最终沉淀为车内紧握双手的温暖,和前方那盏永远为他们亮着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