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封被并排收藏的信,像一道无形的分界线,将过去与现在的情感脉络清晰地连接起来。苏晚晚再看向陆寒辰时,目光里多了几分深切的懂得与疼惜。原来那个看似永远冷静自持、掌控一切的男人,也曾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这段关系感到过困惑和不确定。这种认知非但没有削弱他的形象,反而让他变得更加真实,也让他们此刻的相守显得愈发珍贵。
陆寒辰似乎并未因“情书事件”而有任何外显的变化。他依然是那个忙碌的掌舵人,精确地规划着事业、家庭乃至慈善基金的每一步。但苏晚晚能察觉到,某些细微的壁垒正在消失。比如,他不再对她的书房和画室区域保持那种绝对的“不干涉”距离,偶尔会走进来,看看她正在画的数字作品,或者翻翻她放在桌角的基金会项目书,虽然依旧不做评价,但停留的时间变长了。又比如,在孩子们提到“奶奶”相关的话题时,他不再只是沉默或简短回应,偶尔也会补充一两个从旧物或父亲那里得知的细节,语气平静,却让那些片段变得更加生动。
日子在平静与充实中继续向前。转眼间,予安和心玥即将结束小学学业,升入初中。孩子们的成长速度快得惊人,予安抽条似的长高,安静内敛的气质里开始透出属于少年的清俊与独立思考的迹象;心玥则出落得越发活泼靓丽,像一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在舞蹈和学业上都表现出强烈的进取心。
孩子们的长大,也意味着家庭重心的微妙转移。他们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完全依赖父母,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小秘密和越来越独立的空间需求。苏晚晚在欣慰的同时,也隐隐感到一种“空巢期”即将来临的预兆。她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基金会的发展和自己的艺术探索中,努力适应着这种角色的转变。
陆寒辰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开始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节奏。一些不那么重要的跨国会议,他更多地采用视频方式参与;除非必要,他将周末的时间尽量空出来。这种调整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并不容易,但他做得悄无声息,仿佛理所当然。
一个夏末的周末,天气难得凉爽。陆寒辰提议去郊外的森林公园徒步。这不是他以往会主动提议的活动类型。
一家人轻装简行。公园里林木葱郁,空气清新,溪水潺潺。心玥像只出笼的小鸟,跑在最前面,不时回头催促大家快一点。予安则背着装有水和简易指南针的小包,走在父母身边,偶尔指着某种植物或岩石,说出一两个学名。
陆寒辰步伐稳健,走在苏晚晚身旁。他话依然不多,但会留意脚下的路况,在较滑或有坡度的地方,不着痕迹地扶她一下,或者提醒跑得太快的心玥注意安全。
走到一片开阔的、可以俯瞰部分山谷的观景平台时,大家都有些出汗,便停下来休息。孩子们跑到栏杆边去看风景,苏晚晚和陆寒辰坐在一旁的长椅上。
微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远处山峦起伏,天空湛蓝高远。
“时间过得真快。”苏晚晚看着不远处孩子们已经显露出少年少女轮廓的背影,轻声感慨,“好像昨天他们还抱在怀里,现在都快比我高了。”
陆寒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沉默了片刻。“嗯。”他应了一声,然后补充道,“予安的逻辑思维能力不错,心玥的抗压能力比看起来强。”
这是他典型的评价方式,客观,基于观察。
苏晚晚笑了笑,没有反驳。她知道,这就是他表达关注和认可的方式。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继续沿着步道向上。后半段路程坡度增大,苏晚晚渐渐感到有些吃力,呼吸微促。陆寒辰放慢了脚步,几乎与她并肩。
“累了?”他问。
“有点。”苏晚晚擦了擦额角的汗,实话实说,“平时锻炼还是不够。”
陆寒辰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道,引着她继续向上走。不是完全的搀扶,更像是一种借力和引领。他的手掌温热有力,指腹带着薄茧。
苏晚晚借着他的力,感觉轻松了不少。两人就这样,手挽着手,一步一步向上攀登。孩子们的身影在前方时隐时现,欢快的笑声偶尔随风传来。
终于登顶。山顶视野极其开阔,城市在远方缩成一片模糊的轮廓,天高地迥,让人心胸为之一畅。孩子们兴奋地指着各个方向,陆寒辰则走到崖边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坐下,示意苏晚晚也过去休息。
山风浩荡,吹乱了头发和衣襟。苏晚晚挨着他坐下,望着眼前壮阔的景色,感到一种久违的、脱离日常琐事的放空与自由。
陆寒辰也安静地看着远方,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棱角分明,眼神深远。
“有时候会想,”苏晚晚忽然开口,声音不大,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如果当年,我没有走错那个包厢,没有把你认错……我们现在,会在哪里?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她很久以前想过,后来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很少再触及。此刻,在这高山之巅,面对无垠天地,忽然又冒了出来。
陆寒辰闻言,转过头看她。山风将他额前的黑发吹得有些乱,但眼神依旧沉静。他没有立刻回答,似乎也在思考这个假设。
“没有如果。”半晌,他给出了一个极其陆寒辰式的回答,直接,理性,切中要害,“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苏晚晚莞尔,知道从他那里得不到浪漫的假设推演。“是啊,”她轻叹,“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所以,还是要谢谢你,当年‘将错就错’。”
陆寒辰的目光重新投向远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可能不是‘将错就错’。”
苏晚晚疑惑地看向他。
他依旧望着天际线,声音混在风里,低沉而清晰:“当年在‘绯色’,你推开包厢门,把现金甩在桌上的样子……很莽撞,也很亮眼。”他顿了顿,“我见过很多人,用各种方式接近我,或谄媚,或算计,或畏惧。你是第一个,用那种方式,把我当成一个……可以用钱买卖的‘物品’的。”
他的语气里没有不悦,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剖析的平静。
“当时觉得荒谬,可笑,也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但后来,那份怒意下面,更多的是好奇。”他侧过头,看向她,眼神深邃,“好奇是什么样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好奇这份荒唐的开始,会走向哪里。”
他说的很慢,像是在梳理一段连自己都很少回顾的心路。
“所以,不是‘将错就错’。”他总结道,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坦诚,“是选择了这个‘错误’,作为起点。”
苏晚晚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沉重地跳动着。山风在耳边呼啸,却盖不住他话语的回响。
选择了这个错误,作为起点。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全然是被动接受。在那些她以为的强迫、掌控和冷硬背后,在最初始的节点,就存在着一份属于他的、主动的“选择”。选择踏入这场荒唐,选择用“债”来维系,选择观察,然后……一步步走到今天。
这份认知带来的震撼,比任何情话都更甚。
她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陆寒辰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站起身,向她伸出手:“该下山了。”
苏晚晚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他的手依旧沉稳有力。
下山的路比上山轻松些,但膝盖承压更大。陆寒辰依旧走在她身侧靠下的位置,遇到陡峭处,会先下去一两步,然后转身,伸手接她下来。动作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一起。
快到山脚时,陆寒辰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晚晚耳中:
“第二十七笔债。”
苏晚晚脚步微顿,侧头看他。
他目视前方,步伐未停,侧脸在夕阳余晖中镀着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下辈子,”他说,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商业条款,“如果还有下辈子,早点找到我。别再认错。”
苏晚晚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
山风似乎也在这一刻静止。
她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得无比清晰的侧影,看着他平静说出“下辈子”这样虚无缥缈词语的嘴唇,只觉得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下辈子。
早点找到我。
别再认错。
这哪里是一笔“债”?
这分明是,跨越了此生所有误会、磨合、挣扎与相守之后,所能给出的,最郑重的承诺与约定。
他用他特有的、近乎笨拙的方式,将轮回与来世,也纳入了他们之间“永远偿还不清”的债约里。
陆寒辰走了几步,发现她没有跟上,停下来,转过身,望向她。
逆光中,他的身影高大挺拔,看不清表情。
苏晚晚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的热意逼退,快步追了上去,走到他身边,伸出手,主动挽住了他的胳膊。
“好。”她仰起脸,看着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无比灿烂的笑意,“下辈子,我一定第一眼就认出你。然后……”
她故意顿了顿,学着他谈条件的口吻:“换我当债主,让你慢慢还。”
陆寒辰看着她笑中带泪的模样,深邃的眼眸里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没有反驳,只是任由她挽着,重新迈开步伐,向着停车的地方,向着家的方向,并肩走去。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紧紧依偎地投在山路上。
这辈子,始于一场错认的“债”,纠缠半生,融入骨血。
而下辈子,无论是否存在,都已被他们提前预约,写入那份永不终结的“债约”之中。
山风依旧,林涛阵阵。
那句关于“下辈子”的债约,仿佛也随着风,飘散在这无言的天地间,成了只有他们彼此听得见的永恒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