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大幅落地窗,洒在宽敞得近乎空旷的餐厅里。意大利进口的白色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吊灯朦胧的倒影。
一张足以坐下二十人的硕大胡桃木长桌上摆着三碗冒着热气的玉米面粥,一碟腌萝卜条,一笼热气腾腾的大包子,牛肉大葱馅的,包子是张琴一大早现包现蒸的,还有一小碗自家做的辣椒酱。
林东航他们家在吃的上面从来不亏,哪怕前世家里经济最差的时候,也必须有肉。
张琴把最后一个糖蒜端上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看了眼坐在桌边闷头抽烟的丈夫林建国,又看了看刚从里屋出来的儿子林东航,轻轻叹了口气。
“吃饭了。东航,快坐下,粥要凉了。”
林东航“哎”了一声,在父亲对面坐下。他穿着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家居服,刚刚洗过的头发没有打理有些蓬松,昨晚虽然一晚上基本没睡,可是精神奕奕,一点也没有没睡好的样子。
这个就是重生的福利之一,几乎是永动机一般的不知疲倦。当然这个不知疲倦是生理上的,心理上的疲倦不算。
林东航拿起一个大肉包子,咬了一大口,牛肉的酱汁在嘴里爆开,好吃,他给老妈竖了一个大拇指,大口的吃着。包子馅料的香气在客厅弥漫。
林建国没动筷子。他手里的香烟冒着缕缕青烟,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角紧紧抿着,拉出一道倔强而痛苦的直线。
他就那么侧身坐着,一只胳膊在椅子靠背上搭着,一只胳膊放在餐桌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黝黑的脸庞和花白的鬓角。
餐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林东航大快朵颐的声音。他还故意的把唏哩呼噜喝稀饭的声音弄的很响亮,但是这丝毫冲不散餐厅内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张琴看着丈夫的样子,心里像被一只手攥紧了,一阵阵地发疼。她知道老头子在为什么烦心,为了昨天曾经的工友们上门说的那些事,成为了他自己心里那道过不去的坎。
老头子一辈子要强,正直,把厂子当家,把工友当兄弟。昨天那些话,那些眼泪,那些绝望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了。
现在突然间答应好的事情反悔了,让林建国觉得自己这个“老模范”、“老先进”,在兄弟们最需要的时候,没能站出来,反而“躲了”,这比骂他打他还让他难受。
“爸,妈,快吃饭吧。牛肉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林东航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干涩。
林建国像是没听见,依旧盯着地面某处,目光离散,手里的烟头的火光明明灭灭。
张琴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儿子,朝林建国努努嘴,眼神里满是担忧和无奈。
林东航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总要来,有些话,憋在心里只会烂掉,变成毒疮,他可不能看着老爸因为这些窝心的事情这样折磨自己。
“爸,”林东航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也更稳了一些,“昨天王叔、李伯他们来说的事,您别太上火。这事儿,没您想的那么简单。”
林建国终于动了一下,抬起眼皮,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里有疲惫,有痛苦,也有一丝被触及心事的恼怒。“你知道啥简单不简单?你才上几天班?”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烟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无力感。
“我是没上几天班,也没您懂得多。”林东航并不退缩,迎着父亲的目光,“但有些事,不在厂里干多久,而是看站在什么角度看。爸,您觉得,昨天来咱家那些人,真是铁板一块,就为了讨个说法,要个公平?”
林建国眉头皱得更紧:“你什么意思?他们不是没法子了,能来求我?都是几十年的老兄弟,拖家带口的,现在厂子说不要就不要了,买断的时候给那点钱够干啥?后半辈子咋活?他们不闹,谁管?” 他的声音激动起来,带着被质疑的愤懑。
“我没说他们不该闹,没说他们的难处是假的。”林东航放缓了语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父亲,“我是说,这‘闹’法,这‘闹’的由头,还有这‘闹’到最后,谁得了好处,谁吃了大亏,您想过没有?”
林建国愣住了,拿着烟袋的手停在半空。张琴也停下了吃饭的动作,担忧地看着儿子。
“爸,妈,你们知道这次闹得最凶、跳得最高的,领头的是谁吗?”林东航问。
“还能有谁?不就是几个家里特别困难的,像你王叔,老娘瘫床上,孩子上学……”林建国闷声道。
“那是被推到前头的。”林东航摇摇头,眼神变得冷冽起来,“真正在后面摇扇子、出主意、串联人、定调子的,是谁?你知道吗?”
“是谁?不就是大家伙儿过不下去了,自发组织的吗?”林建国疑惑的说道。
“自发?那么老爸我问你,你想过去闹事没有?”林东航问道。
林建国说道,“咱家现在条件这么好,肯定没想过。”
林东航摇摇头说道,“我说的不是现在,而是咱家最困难的时候?你想过去闹事吗?”
林建国不说话了,最困难的时候就是林东航上大学那会儿,可是他也从来没想过去闹事,而是想着怎么赶紧找点活,挣点钱。
看老爸的沉默,林东航不想让老爸猜测了,说道:“真正的幕后组织者,或者说是黑手,是管理局工会退休的那个边和英。”
“边和英?”林建国和张琴同时一愣。这个名字他们当然不陌生。而且这几年可以说是如雷贯耳,大名鼎鼎。
边和英,比林建国大了十几岁,原来是油田工会的女工部长,能说会道,活动能力强,前几年(九十年代末)退休了。
在油田也算是个“人物”,好替人出头,是个好领导,但是以林建国的层次,平时根本就接触不到。她的一些打抱不平的事迹都是工人们口口相传的。
“对,就是她。”林东航肯定地点点头,“这次买断安置,闹事的由头是什么?是说政策不公,补偿标准太低,是吧?是说厂领导黑了心,不顾工人死活,是吧?是要求提高补偿,或者安排子女顶替,是吧?”
“难道不是?”林建国反问,但语气里已经带了一丝疑惑。
“是,也不是。”林东航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开始详细道来,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沧桑感,这与他年轻的相貌有些不符,让林建国夫妇都感到一丝异样。
“边和英为什么这么积极?她自己是工会退休的,早就不在一线了,这次买断跟她有啥直接关系?她女儿,苏晓雯,四年前改革买断的时候,就主动买断工龄走了,拿着好几千块钱,去了北京读研究生,现在听说博士都快毕业了。她家根本不指着厂里这点补偿过日子。”
林建国和张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边和英女儿买断读书的事,他们隐约听说过,但没太在意。
“那她图啥?”张琴忍不住问。
推荐新书《骇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