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色刚有一丝亮光,夜色依旧粘稠。
威武油田管理局那栋气派的十二层办公大楼,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楼前宽阔的广场空无一人,几盏高杆路灯洒下惨白的光,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棱角分明的几何图案。空气闷热凝滞,没有风,只有远处传来的、属于工业区特有的低沉嗡鸣,以及草丛中残余夏虫有气无力的嘶鸣。
此刻,城市还在沉睡。但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正在这片区域弥漫。不是安宁的寂静,而是暴风雨来临前,气压低到令人心悸、万物噤声的那种死寂。
五点二十分,第一群人出现了。
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像溪流汇入干涸的河床,沉默地涌向管理局大门前的广场。
没有口号,没有旗帜,甚至没有交谈。只有沉重的、混杂的脚步声,踏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闷雷般由远及近的滚动声。
这些人大多穿着统一的、洗得发白甚至有些褪色的“红旗”或“先锋”牌红色棉质工服,后背和左胸前通常印着模糊的白色单位名称或编号。
许多人外面套着同样陈旧的蓝色或灰色工装外套,但醒目的红色内衬依旧从领口、袖口顽强地露出。他们头戴红色的安全帽或普通的布帽,脸庞黝黑粗糙,是被阳光和风沙常年雕刻过的模样。
此刻,这些脸上没有愤怒的火光,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的决绝,以及被闷热天气蒸出的细密汗珠。
他们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男人居多,年龄从四十多岁到五十出头,正是油田的骨干和中坚,也是这次“买断工龄”政策冲击最直接的群体。
女人们大多沉默地跟在男人身边,或搀扶着年纪更大的,同样红色的工服裹着她们或丰腴或瘦削的身躯,脸上带着同样的疲惫、焦虑和被生活磨砺出的硬朗。
还有人用轮椅推着行动不便的同伴,或背着磨得发白的军绿色水壶、鼓鼓囊囊的编织袋。
人群越聚越多。
三百,五百,八百……人数以惊人的速度增加。他们仿佛早有默契,静静地找到位置,在管理局正门前的台阶下,在广场中央,在通往大楼的各条道路上,席地而坐。
坐下时,动作整齐得令人心悸,像一片被风吹倒的、燃烧的红色火焰,瞬间铺满了灰色的水泥地。
没有人指挥,但一种无形的秩序在蔓延:年长的、身体不好的坐在靠近大楼阴凉的一侧,青壮年则坐在外围和阳光直射的地方。
他们彼此挨得很近,用沉默和同样颜色的工服,结成一道无声的、沉重的墙。
坐下后,依然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咳嗽声,轻微的衣物摩擦声,以及沉重的呼吸在闷热的晨间显得格外粗重。
上千人聚集在一起,却安静得可怕。这种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压在广场上空,压在管理局那栋大楼上,也压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头。
红色,原本是热情、是力量的象征,此刻却凝结成一片肃杀、悲怆的海洋。
他们就这样坐着,面向那栋象征着权力和决定他们命运的大楼,像一尊尊被汗水浸湿的陶俑。手中的白色横幅缓缓展开,不是激昂的口号,而是简单到极致的黑体字,有些字迹甚至因为汗水而微微晕开:
“我们要吃饭!”
“孩子要上学!”
“老人要看病!”
“还我公道!”
“反对暗箱操作!”
“严惩腐败分子!”
白布红字(有些横幅边缘还染着洗不掉的油污),格外刺眼。有些横幅明显是临时用床单或旧窗帘改的,针脚粗糙,墨迹未干。正是这种粗糙,更显得真实而悲怸。
天色渐渐泛出鱼肚白,东方的天际线泛起一层暗红,与地上静坐的红色工服海洋诡异呼应。
晨光熹微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这些静坐者的面容。一张张被油田风和阳光刻下深深痕迹的脸,泛着油光,淌着汗水,双眼布满血丝,充满焦虑却又强作镇定。
很多人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本子或几张折叠的纸——那是他们的“买断工龄计算表”、“下岗安置意向书”或“困难补助申请”复印件,纸张边缘被汗湿,字迹模糊。
还有人怀里抱着用透明塑料袋小心包裹的相框,里面是穿着崭新红色工装、戴着大红花、在巍峨井架或高耸炼塔前笑得灿烂的年轻照片。
那是他们的青春,他们的荣耀,如今却成了刺心的对比。
闷热像无形的厚毯子,包裹着每一个人。汗水顺着鬓角、脖颈流淌,浸湿了红色的工服,在背上洇出深色的汗渍。
有人摘下帽子扇风,有人用早已湿透的毛巾擦拭脸颊,更多人只是默默忍受着,偶尔拿起水壶抿一口水。酷热加剧了身体的煎熬,但没有人站起来,没有人离开。他们的沉默,是一种宣言,一种用身体、汗水和尊严铸成的、最沉重的质问。
清晨六点,天色大亮。
夏末的太阳虽然还未完全发挥威力,但热气已经开始蒸腾。
往常这个时间,威武油田管理局门前的“创业大道”早已车水马龙。
这条双向八车道的柏油路,是连接油城市区与北部各大采油厂、炼化厂、钻井公司的交通主动脉,每天吞吐着数万名上下班的职工、数百辆通勤班车、无数运送原油、管材、化工原料和设备的重型卡车,是这座因油而兴的工业城市跳动的脉搏。
然而今天,这条动脉被硬生生掐断了。
静坐的红色人群,不仅占据了管理局门前的广场,更如同无声蔓延的岩浆,缓缓漫上了创业大道。最初只是靠近人行道的一两个车道被占据,但随着人越来越多,后方的人不得不向前涌,最终,整个由北向南的四条主车道,以及辅路,全部被这片灼热的、沉默的红色坐满。
人群从管理局大门前,一直向北延伸,一眼望不到头,粗略估计,至少阻塞了超过一公里的路面。在初升的阳光下,这片红色格外醒目,刺目,带着一种不祥的、凝固的灼热感。
车流,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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