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成都,寒雾裹着血腥气,贴在锦官城的飞檐上。
姜维站在钟会的中军帐外,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昨夜,他率部配合钟会的亲信,以“邓艾谋反”为名,突袭了邓艾在成都的营地。厮杀持续了整整一夜,邓艾的儿子邓忠战死,老将邓艾被生擒时,须发皆张,瞪着姜维骂道:“汉贼!你以为借钟会之手杀我,就能复汉?做梦!”
姜维没理他。他此刻心里燃着一团火,比帐外的火把更烈。钟会已掌控成都的魏军,下一步,便是以“清君侧”为名,诛杀司马昭派来的监军卫瓘,然后据蜀自立。而他,只需等钟会与魏军彻底反目,便可振臂一呼,号召蜀军旧部,复立汉室。
“伯约,进来吧。”帐内传来钟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姜维推门而入,只见钟会正对着地图发笑,案上摆着刚写好的檄文,墨迹未干的“诛逆贼司马昭”几个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邓艾已擒,成都尽在我手。”钟会转过身,手里把玩着邓艾的佩剑,“接下来,该让那些不肯归顺的魏军将领,尝尝厉害的了。”
姜维点头:“将军英明。只是卫瓘尚在城中,此人老奸巨猾,需早做处置。”
“不急。”钟会笑了笑,“我已让人散布消息,说邓艾的旧部要劫狱救主,卫瓘此刻定在调兵防备,正好给我们可乘之机。”他忽然凑近姜维,压低声音,“伯约,待事成之后,蜀地归你治理,如何?”
姜维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全凭将军安排。只是眼下,需尽快召集蜀军旧部,稳定人心。”
“准了。”钟会挥挥手,“你去吧,午时三刻,我在蜀宫前广场阅兵,届时宣布大事。”
姜维走出帐外,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抬头望向蜀宫的方向,那里曾是汉室的象征,如今却成了野心家的舞台。他知道,钟会的许诺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事成,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他这个“前朝余孽”。可他别无选择,这是蜀汉最后的机会,哪怕要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他快马赶到城西的旧营,那里驻扎着归降的蜀军旧部。远远地,就看见傅佥、宁随带着几百人等在营门口,个个甲胄鲜明,手里握着磨亮的兵器。
“将军!”傅佥上前一步,声音哽咽,“兄弟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姜维翻身下马,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缺了耳朵,还有的脸上带着烧伤的疤痕——那是绵竹关留下的印记。他们本该解甲归田,却在听到“复汉”的消息后,连夜赶来,手里的兵器,有的是从家里灶房翻出的菜刀,有的是埋在地下躲过魏军搜查的长矛。
“兄弟们,”姜维的声音有些沙哑,“今日,便是我们为汉室复仇的日子!钟会已擒邓艾,午时三刻,蜀宫前广场,我们要让魏军知道,蜀汉的兵,还没死绝!”
“复汉!复汉!”士兵们的嘶吼声震彻云霄,惊飞了营地上空的寒鸦。
姜维的心被这声音烫得发颤。他忽然想起建兴十二年,诸葛亮在五丈原点兵,那时的蜀军,也是这般气势如虹。可如今,物是人非,只剩下这残部,要在绝境里燃起最后一把火。
午时三刻,蜀宫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钟会的魏军列阵于左,姜维的蜀军旧部列阵于右,中间隔着冰冷的石板路。卫瓘带着几个亲信站在钟会身侧,脸色苍白,眼神却透着警惕。
钟会上前一步,拔出佩剑指向天空:“将士们!司马昭篡权夺位,意图谋反!我等今日,当顺应天意,诛杀逆贼,还大魏清明!”
魏军阵营里一片沉默,只有少数钟会的亲信响应。大多数士兵面面相觑,握着兵器的手紧了紧——他们跟着邓艾、钟会入蜀,是为了建功立业,不是为了跟着钟会谋反。
姜维见状,上前一步,朗声道:“蜀军的兄弟们!先帝创业不易,武侯鞠躬尽瘁,难道我们要看着汉室江山,沦为野心家的工具吗?今日,随我诛杀钟会、卫瓘,复立汉室,还于旧都!”
“复立汉室!还于旧都!”蜀军旧部的嘶吼声盖过了广场上的风声。傅佥一马当先,举着长矛冲向卫瓘:“奸贼!拿命来!”
变故突生!钟会脸色一变,厉声喝道:“姜维!你敢反我?!”他挥剑砍向姜维,却被早有准备的姜维用枪格开。
“我从未归顺你!”姜维的枪法如龙,枪尖直指钟会咽喉,“我要复的,是汉!不是你的伪朝!”
广场瞬间陷入混战。蜀军旧部像疯了一样冲向魏军,魏军猝不及防,阵型大乱。卫瓘趁机带着亲信往后退,却被傅佥缠住,两人厮杀在一处。
姜维与钟会战在核心,枪来剑往,杀得难解难分。钟会的剑法狠辣,却少了姜维枪法里的那份决绝。几十个回合下来,钟会渐落下风,被姜维一枪挑中肩头,惨叫着后退。
“抓住钟会!”姜维嘶吼着,枪尖横扫,逼退围上来的魏军。
可就在此时,魏军阵营里响起了震天的呐喊。原来卫瓘的亲信趁乱散布消息,说“姜维要杀尽魏军”,本就不愿谋反的魏军士兵顿时红了眼,像潮水一样涌向蜀军旧部。
“将军!我们被包围了!”宁随浑身是血,带着十几个残兵护在姜维身边,“快撤吧!”
姜维回头望去,只见蜀军旧部一个个倒下。傅佥早已力竭,被几个魏军士兵乱刀砍死,临死前还死死咬着一个魏军的耳朵;一个年轻的士兵抱着魏军的腿,被活活捅死,手里还攥着一面染血的“汉”字小旗;甚至有几个年迈的老兵,拿着木棍敲向魏军,被轻易斩杀,却依旧不肯倒下。
广场上的血,汇成了小溪,顺着石板路的缝隙流淌,像极了当年祁山战场上的血。
姜维的枪慢了下来。他看着身边越来越少的人,看着魏军阵营里那一张张愤怒或麻木的脸,忽然明白了——他们赢不了。不是因为寡不敌众,而是因为“汉室”这两个字,早已失去了凝聚人心的力量。魏军不会帮他们,成都的百姓在隔岸观火,甚至有些蜀军旧部,在看到魏军势大后,悄悄放下了兵器。
钟会趁着混乱,带着亲信往宫城方向逃去,却被一个冲上来的蜀军士兵绊倒,随即被乱枪戳死。临死前,他望着姜维,眼神里满是怨毒和不解。
姜维没有追。他拄着枪,站在广场中央,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魏军士兵,长枪短刀,都指着他。
“姜维!降者不杀!”卫瓘的声音从魏军后面传来,带着胜利者的傲慢。
姜维笑了,笑得苍凉。他想起自己归汉的那一年,诸葛亮对他说:“伯约,你的才略,胜过我麾下诸将,若能坚持北伐,汉室有望。”那时的他,信了。
他想起延熙十六年,洮西大胜,他站在尸山之上,望着关中方向,以为再进一步,就能看到长安的城门。那时的他,还信着。
他想起绵竹关失守的消息传来,他在剑阁关上一夜白头,却依旧想着“回师成都,尚有可为”。那时的他,仍信着。
可现在,他不信了。
不是不信“兴复汉室”的理想,而是信了那句老话——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当一个王朝的气数已尽,就算有再多像他一样的人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我姜维,生为汉臣,死为汉鬼!”他猛地举起长枪,枪尖指向天空,“要杀便杀!休想我降!”
他冲向魏军最密集的地方,枪如游龙,卷起漫天血雨。一个魏军士兵被挑飞,另一个又冲上来;长枪被砍断,他就拔出佩剑;佩剑卷刃,他就用拳头砸,用牙咬。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血流了一地,却像不知疼痛一般,嘶吼着,拼杀着。
他看到宁随扑过来替他挡了一刀,倒在血泊里;看到几个残存的蜀军士兵围过来,用身体为他筑起一道人墙,瞬间被魏军淹没;看到广场边的百姓,有的在哭,有的在看,有的甚至在拍手。
原来,这就是他用一生去守护的“汉室”最后的模样。
最后一剑,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姜维猛地跪倒在地,佩剑脱手而出,在地上滑出老远。他抬起头,望向蜀宫的方向,那里的屋檐上,曾挂着他最珍视的“汉”字旗。
他想起刘谌,想起诸葛瞻,想起傅佥,想起那些为汉室而死的人。他们的脸在眼前闪过,像星星一样,亮得刺眼。
“先帝……武侯……伯约……尽力了……”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再也没有抬起。
广场上的厮杀渐渐平息。魏军士兵围着姜维的尸体,有的在唾骂,有的在沉默,有的年轻士兵,看着那具浑身是伤的尸体,眼里竟有了一丝不忍。
卫瓘走过来,踢了踢姜维的尸体,冷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他转身对左右说,“把这些反贼的尸体,都扔去喂狗!”
可话音刚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将军不可!”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丈,拄着拐杖从人群里走出。他是锦官城的老木匠,当年曾为诸葛亮打造过北伐的战车。
“姜将军虽败,却是条汉子。”老丈颤巍巍地说,“他为汉室拼了一辈子,就算死了,也该有个全尸。”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对!姜将军是忠臣!”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附和:“不能扔去喂狗!”“该好好安葬!”
卫瓘看着群情汹汹的百姓,皱了皱眉,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
几个老兵走上前,用残破的旌旗裹住姜维的尸体,抬着他,慢慢走出广场。百姓们自动让开一条路,有人撒了一把蜀地的泥土,有人献上一朵刚摘的红梅,有人忍不住哭出了声。
阳光终于穿透了寒雾,照在成都的街道上,却暖不了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
姜维死了。
随着他的死,蜀汉最后的一点星火,也彻底熄灭了。
后来,有人说他“穷兵黩武”,毁了蜀汉;有人说他“忠心耿耿”,是蜀汉最后的脊梁。可无论如何评说,他用一生践行的“汉贼不两立”,终究成了史书里的一声叹息。
成都的风,依旧吹着。吹过锦官城的飞檐,吹过锦江的春水,吹过那些为汉室而死的人的坟墓。只是风里,再也没有了“兴复汉室”的呐喊,只剩下一个王朝落幕的沉寂。
而这沉寂背后,藏着的,才是蜀国灭亡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外敌太强,不是奸臣太恶,而是当支撑一个王朝的信念,再也无法点燃人心的时候,它的崩塌,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