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正月,本该是满城灯笼映着锦江春水的时节。可景元五年的这个正月,蜀宫里的红梅开得惨淡,花瓣上凝着的不是露水,是昨夜未干的血痕。
刘禅穿着降臣的素服,坐在偏殿的石阶上,手里攥着邓艾送来的“安乐公”印绶。那玉印触手冰凉,上面的蟠螭纹像极了黄皓平日里把玩的玉件,只是此刻看着,只觉得刺眼。
殿外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伴随着士兵的呵斥。刘禅瑟缩了一下,抬头看见几个魏军士兵押着一群人走过,为首的是须发凌乱的郤正。这位曾担任秘书令的老臣,此刻被铁链锁着,却依旧挺直了腰板,路过偏殿时,狠狠瞪了刘禅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在骂什么。
“陛下,”一个谄媚的声音响起,黄皓从殿内跑出来,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银耳羹,“邓将军特意让人送来的,说陛下近来心绪不宁,该补补身子。”
刘禅没接,只是望着郤正消失的方向发呆。三天前,邓艾入驻蜀宫,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收捕“蜀汉奸臣”。黄皓吓得跪在地上哭了一整天,把所有罪责都推给了已故的诸葛瞻和远在剑阁的姜维,又献上自己私藏的大半金银,竟真被邓艾放过了,还留他在宫里伺候。而郤正,只因在朝堂上痛斥“降者不忠”,就被按上“诽谤新主”的罪名,投入了大牢。
“陛下,趁热喝吧。”黄皓把碗递到他面前,眼里的笑意藏不住,“邓将军说了,等平定了剑阁的姜维,就护送陛下去洛阳享福。那里的宫殿比成都的还大,美人比蜀地的还娇呢。”
刘禅接过碗,却没喝,只是喃喃道:“阿谌……若阿谌还在,定会骂朕吧……”
黄皓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笑道:“北地王就是太死心眼了。陛下这是为了百姓着想,是仁德之举啊。”
“仁德?”刘禅自嘲地笑了,“朕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连武侯留下的家业都守不住,还有脸说仁德?”
他想起建兴元年,自己刚登基时,诸葛亮牵着他的手走进这蜀宫,指着殿柱上“亲贤远佞”四个大字说:“陛下记住这四个字,就能守住先帝创下的基业。”那时他似懂非懂,只知道点头。可后来,他看着诸葛亮南征北战,看着蒋琬、费祎鞠躬尽瘁,看着姜维一次次出征又一次次败回,心里渐渐生出了厌烦——为什么总要打仗?为什么不能像成都的世家那样,安安稳稳地享乐?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些他厌烦的征战,那些他忽略的忠言,恰是支撑着蜀汉不倒的脊梁。而他,亲手拆了这脊梁。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刀剑碰撞的声音。黄皓脸色一变,拉着刘禅就往殿内躲:“陛下快躲躲,莫不是姜维那反贼打回来了?”
刘禅却挣脱了他的手,站起身,朝着殿外走去。他想看看,这最后的成都,到底还在发生着什么。
宫门口,一群穿着蜀军旧甲的士兵正与魏军厮杀。为首的是个独眼的老将,手里挥舞着一柄长戟,正是本该被收编的蜀军旧将句扶。他的儿子战死于绵竹,妻子在城破时自缢,此刻的他,眼里只剩同归于尽的疯狂。
“汉贼不两立!”句扶嘶吼着,一戟挑翻了一个魏军士兵,“就算陛下降了,我句扶不降!”
他身后的士兵,大多是失去家人的蜀军残兵。他们没穿铠甲,有的拿着菜刀,有的握着木棍,却像疯了一样往前冲。一个年轻的士兵被魏军的长矛刺穿了胸膛,嘴里还在喊:“武侯保佑……”
刘禅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幕,双腿像灌了铅。他认出那个年轻士兵,是御花园的花匠之子,去年还给他献过亲手培育的异种芙蓉。
“快!拿下这些反贼!”魏军的校尉怒吼着,指挥士兵放箭。箭矢如雨,句扶身中数箭,却依旧拄着长戟不倒,最后被一个魏军士兵从背后砍倒,临死前,他的独眼还望着皇宫深处,像是在质问什么。
厮杀很快平息了。宫门口躺下了几十具尸体,蜀军的旧甲与魏军的新铠混在一起,鲜血染红了朱红的宫墙。
邓艾带着亲兵走过来,看着地上的尸体,皱了皱眉,对左右说:“把这些人的家属都抓起来,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他的目光扫过刘禅,带着一丝轻蔑:“安乐公,看来你的子民,对你的‘仁德’并不买账啊。”
刘禅脸色惨白,说不出话。
“不过也无妨。”邓艾笑了笑,“顽劣之徒,杀几个就老实了。等把姜维的人头送来,成都就再无敢反之人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邓将军且慢!”
众人回头,只见郤正被两个士兵押着走来,他不知何时挣脱了锁链,脸上带着血迹,却眼神明亮:“将军可知,这些人为何明知必死,还要反抗?”
邓艾挑眉:“不过是愚忠罢了。”
“非也。”郤正挺直了脊梁,声音响彻宫门,“他们不是为陛下而战,是为‘汉’字而战!是为武侯在祁山洒下的血而战!是为先帝在白帝城的嘱托而战!”
他指着地上的尸体:“句扶将军,随先帝入蜀,征战四十年,身上伤疤比军功章还多;那个年轻人,他祖父是南中平定战里的夷兵,当年受武侯恩惠,立誓世代忠汉……他们守的不是这座宫城,是心里的信念!”
邓艾的脸色沉了下来:“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
“妖言?”郤正笑了,笑得苍凉,“将军可去锦官城的市集看看,百姓虽不敢反抗,却在偷偷给昭烈庙、武侯祠烧香;将军可去城外的墓地看看,蜀军阵亡将士的坟前,总有百姓自发献上的酒食……这些,不是愚忠,是人心!”
“拖下去!斩了!”邓艾厉声喝道。
士兵们上前拖拽郤正,他却挣扎着回头,望着刘禅,字字泣血:“陛下!臣死不足惜!只盼陛下到了洛阳,莫要忘了,自己曾是汉家天子!莫要忘了,成都的宫墙上,曾挂过‘汉’字的旗帜!”
刀光闪过,郤正的声音戛然而止。
刘禅站在台阶上,浑身颤抖,手里的银耳羹泼洒在地,滚烫的汤汁溅在手上,他却浑然不觉。他看着郤正的血染红了宫门前的石板,看着邓艾冷漠的脸,看着黄皓吓得缩成一团的样子,心里某个一直被忽略的地方,忽然疼了起来。
他想起小时候,诸葛亮教他读《汉书》,读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时,他问:“相父,匈奴什么时候能灭?”诸葛亮摸着他的头说:“等陛下长大了,励精图治,或许就能看到了。”
他想起延熙年间,姜维北伐大胜归来,在朝堂上献俘,士兵们举着首级欢呼,他坐在龙椅上,也曾觉得热血沸腾。
他想起刘谌临死前的眼神,那样失望,那样悲愤。
原来,他不是天生懦弱,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安逸里,弄丢了血性;他不是不懂忠奸,只是在黄皓的谄媚里,懒得去分辩;他不是不爱蜀汉,只是把这份爱,埋在了享乐的欲望之下,直到失去,才懂得它的分量。
“邓将军,”刘禅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那些……反抗的士兵,能否让他们入土为安?”
邓艾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安乐公倒有闲心管这个。准了。”
刘禅慢慢走下台阶,走到句扶的尸体旁。老将的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块磨损的令牌,上面刻着“汉”字。他蹲下身,想掰开老将的手,却发现那手指僵硬如铁。
宫墙外,传来百姓的哭声,隐约还能听到有人在唱那首古老的蜀地歌谣,只是调子悲伤,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轻快。
刘禅站起身,望向昭烈庙的方向。那里的香火,应该还在吧。武侯祠里的柏树,应该还绿着吧。那些为汉室而死的人,应该还在看着吧。
他忽然想,或许刘谌说得对,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比如尊严,比如信念,比如那面再也挂不起来的“汉”字旗。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了。
邓艾带着士兵离开了,黄皓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陛下,我们回殿里吧,外面风大。”
刘禅没有动,只是望着宫墙上那片空荡荡的旗杆。那里,曾挂着蜀汉的国祚,挂着无数人的希望,如今,只剩下猎猎作响的风。
他知道,从他下令竖起降幡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彻底没了。不是宫殿,不是财富,不是王位,是人心深处那点名为“坚守”的星火。
而一个没有了星火的王朝,就算苟延残喘,也早已是真正的灭亡。
蜀宫的红梅,在风中簌簌落下,像一场迟来的哀悼。落在刘禅的素服上,落在冰冷的玉印上,落在那片被鲜血染红的石板上,无声无息,却又重逾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