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谢雨辰和张海客没再多耽搁,各自揣着那份沉甸甸的新生希望,匆匆离开了小院。
引擎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巷子口。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老柿子树沙沙的声响,以及石桌上三副未及收走的碗筷。
阳光彻底爬过屋脊,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青石板地面晒得暖融融的。黑瞎子伸了个极其夸张的懒腰,全身骨节发出一连串噼啪脆响,像头刚睡醒舒展筋骨的豹子。
他眯着眼看了看澄澈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与这宁静清晨格格不入的、带着野气的笑,然后溜溜达达晃回了自己那间总显得有些凌乱的屋子。
片刻后,他再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东西,一个约莫一尺来长、用深褐色防水油布仔细封好的圆筒。筒身沾着些早已干透的泥点,边角处油布磨损泛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下真清静了。”黑瞎子感叹一句,随手将那筒子往石桌中央一搁,“咚”一声闷响,显出其内物品颇有分量。
他整个人顺势斜靠在桌沿,双臂环抱,看着对面坐着的沈野和安静擦拭黑金古刀的小官,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里,透出一股子久违的、纯粹而炽热的跃跃欲试。
“‘公务猿’们都乖乖上班建设国家去了。现在嘛,”他拖长了语调,“轮到咱们这些光荣的‘无业游民’,琢磨点有意思的乐子了。”
沈野的视线从小官手中寒光内敛的刀身,移到那个不起眼的筒子上,眉梢微挑:“这就是你念叨过的‘新乐子’?”
“没错!”黑瞎子回答得干脆利落,伸手“唰”一下拔开紧紧塞住的筒塞。动作间带着点献宝般的得意。
他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倒出一卷东西,并非寻常纸张,而是用某种深褐色、质地紧密的兽皮鞣制而成。
兽皮边缘切割得并不十分整齐,带着天然的毛糙感,显然年代久远。但当它在石桌上缓缓摊开时,上面用浓黑墨迹勾勒的线条、符号却依然清晰夺目,墨色沉郁,仿佛能吸走周围的光线。
绘制地图用的是一种奇特的笔法,主干山川河流的轮廓依稀能辨出古篆的筋骨,但更多的标注、注解和那些指向特定区域的符号,却歪歪扭扭,带着难以言喻的古怪韵律,像是某种极为古老的、非通用的秘文。
“这可是瞎子我压箱底的宝贝,来路绝对干净。”黑瞎子手指着重敲了敲兽皮地图,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跟什么狗屁倒灶的九门、阴魂不散的汪家、还有那扇闹心的青铜门,半毛钱关系都扯不上。是我早年……嗯,一次‘私人业务’的意外收获,原主人骨头都能打鼓了,干净得很。”
他的指尖在地图上滑动,最终精准地点在中心区域一个被反复描摹、显着加粗的标记上。那标记形制古朴,像一个抽象的三足圆鼎,鼎身内还用更细的笔触勾画了云雾般的纹路。
“看这儿,滇黔交界,真正的深山老林,现代地图上估摸着就是一大片空白。地方志和野史里偶有提及,说古时候那儿窝着一个屁大点的方国,人数不多,脾气挺怪,从不跟中原玩儿。崇拜的东西也邪性”
黑瞎子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诱人深入的蛊惑,“非龙非蛇,据说头生独角,被他们尊为‘山灵’。后来这方国就跟凭空蒸发似的,没了。有意思的是”
他指尖在那“鼎”形标记周围画了个圈,“民国那会儿,好几支在西南活跃的探险队,都在这片区域附近栽了跟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侥幸留下点残缺笔记的,说的话都玄乎——‘地底时有闷雷,似脉搏搏动’、‘谷中常漫异香,闻之忘忧’、‘雨雾天晴,偶见山崖映出宫阙叠影,倏忽即逝’……怎么样,听着就来劲吧?”
一直沉默旁观的小官,此时放下了手中的布,起身走到桌边。他微微俯身,目光沉静地扫过地图上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那些古怪的符号和复杂的地形交错处。
他的视线如有实质,仿佛能穿透这陈旧兽皮,触摸到它所指向的遥远时空。半晌,他伸出手指,指腹极轻地拂过那个“鼎”形标记的边缘,感受着皮质特有的粗砺与微凉。
“气息,很旧。”他开口,声音平稳。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同于……张家已知的任何记载。”这话含义颇深,既指地图本身年代久远,更暗示它可能指向一个完全独立于他们以往所知历史与秘辛体系之外的遗迹。
“哑巴金口一开,说旧,那指定是陈年老窖级别的。”黑瞎子嘿嘿一笑,转向沈野,眼睛亮得惊人。
“野子,怎么说?有没有兴趣?全新的线索,全新的地界,跟咱们前半辈子那些糟心烂账彻底划清界限!就当是……庆贺咱哥仨重获新生,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毕业旅行’?纯粹的,只为满足好奇心的那种。”
沈野没有立刻接话。他也走近桌边,仔细端详着这张兽皮地图。绘制风格确实陌生,符号体系迥异,连标示方位的星图都与他熟知的任何一种古法星图对不上。
一种久违的感觉,顺着那粗砺的皮质、沉郁的墨迹,丝丝缕缕地渗入心头,那是面对真正未知时,混合着警惕、好奇与难以抑制的探索欲的悸动。
不再是解谜,不再是破局,不再是为了守护或对抗什么。仅仅是为了“知道”,为了“看见”。
他抬起头,目光自然而然地与身旁的小官相遇。小官也已直起身,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总是盛满风雪与亘古寂静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沈野的身影,以及一丝被地图悄然勾起的、细微却真实的兴趣。
斩断过往沉重的因果锁链,不正是为了能像此刻这般,心无挂碍、自由自主地走向任何吸引他们的未知么?
“纯粹的冒险……”沈野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品味着其中久违的、令人心头发痒的滋味。他嘴角慢慢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轻松而笃定的弧度,“听起来,确实不坏。”
“何止不坏!”黑瞎子兴奋地一巴掌拍在石桌上,震得碗筷轻跳,“简直是棒透了!那咱们就这么定了?哑巴,你没意见吧?”
小官的目光最后掠过地图上那片被重重山形环绕的标记区域,仿佛已将大致地形记入脑中。闻言,他收回视线,看向两个同伴,很轻,却很明确地点了下头。
“嗯。”他顿了顿,吐出一个字,“去。”
“得嘞!痛快!”黑瞎子动作麻利地将兽皮地图重新卷起,塞回筒中,动作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那瞎子我这就去张罗咱们‘毕业旅行’的必需品!轻装上阵,速战速决!我倒要看看,这个跟所有破事儿都不沾边儿的鬼地方,到底藏着什么神仙妖怪,还是埋着啥惊世骇俗的宝贝!”
他说着,已风风火火地转身再次冲进屋里,留下一连串翻箱倒柜、叮当作响的动静。
沈野失笑摇头,重新在石凳上坐下。晨风穿过院落,带着隔壁墙头金银花若有似无的清香,拂过面颊,轻柔而自由。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小官。
小官没有再擦拭刀,只是静静立在桌边,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远处天际线上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峦轮廓。
晨光为他清隽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淡金,那总是微微蹙起、仿佛承载着万古心事的眉心,此刻竟似乎舒展了些许。
他只是站在那里,周身却散发出一种与这宁静晨光逐渐融为一体的平和。那是卸下了所有重担,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松弛。
沈野看着他的侧影,又听听屋里黑瞎子翻找装备时夹杂着哼唱荒腔走板小调的动静,心底最后一丝因谢雨辰、张海客离开而产生的空落感,被一种更为饱满的期待所取代。
旧的篇章,连同其中的恩怨、枷锁、血泪与遗憾,已随着那顿早餐,彻底翻过,尘埃落定。
而一幅全新的、笔触未知的地图,就在他们面前的石桌上,刚刚展开。
他们的第一步,即将迈向一个完全属于自己选择的、与过去一切阴霾毫无瓜葛的方向。
这感觉,前所未有。沈野端起桌上微凉的残茶,饮了一口。
嗯,确实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