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两位钦差亲卫——赵统领和孙校尉——如同影子般沉默而高效的引领下,我们这一行人,像一群刚从泥沼里拖拽出来的、残破不堪的幽灵,踉跄着穿行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寒意之中。脚步虚浮,踩在冰冷坚硬、不再是泥泞的土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身后的荒山、破庙、沼泽、追兵……那漫长噩梦般的逃亡路,仿佛被骤然切断,留在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而前方,是未知的、散发着威严与机遇的、高墙耸立的府城。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点起的火炬,光芒刺眼,却也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感到眩晕和恐慌。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担架摇晃的轻微“吱呀”声、以及彼此心脏仍在为刚才的惊魂未定而狂跳的余响。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安全”的刺痛感——我们终于不再是荒野中任人宰割的猎物了么?
赵统领和孙校尉一前一后,身形矫健,步伐沉稳,如同黑夜中无声滑行的猎豹。他们偶尔会用极低的声音、简洁的手势交流,指引着方向,避开可能有巡逻队的路径。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坚固的屏障,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危险,却也带来一种无形的、属于“官家”的压迫感。老奎、根生、水生紧跟在他们身后,抬着担架的手臂因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绝处逢生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福婶和阿芷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福婶不时回头担忧地望一眼担架上的韩婶,眼泪早已被风吹干,脸上只剩下麻木的期盼和深深的疲惫。钟伯拄着木棍,佝偻的身躯在寒风中显得更加瘦小,但步伐却异常坚定。
我抱着依旧滚烫的狗娃,走在队伍中间。孩子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灼烫着我的胸口,那真实的痛感提醒着我,这一切不是梦。怀里的永昌号木牌,其冰冷的棱角死死硌着我,仿佛在无声地呐喊:记住这一切!记住这鲜血铺就的路!冯经历走在最后,由孙校尉稍稍搀扶,他吊着伤臂,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下苍白得吓人,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寒星,紧紧盯着前方的城墙轮廓,那里有洗刷冤屈的希望,也有无法预知的波澜。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铅灰色,远处的府城墙垣如同巨兽的脊背,在晨曦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赵统领打了个手势,队伍悄然偏离大路,钻进一片紧挨着城墙根的、荒废的杂木林。林间空地上,赫然停着两辆没有任何标识、却显得异常结实厚重的青篷马车,车辕旁肃立着两名同样穿着深色劲装、眼神锐利的汉子。
“上车!快!”赵统领低喝,声音短促有力。
没有片刻犹豫。老奎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韩婶的担架抬上其中一辆铺着厚厚干草的车厢。福婶、阿芷和钟伯也迅速被搀扶上去。我和冯经历、老奎、根生、水生上了另一辆车。车厢内狭窄昏暗,散发着干草和皮革混合的气味,但此刻却如同天堂般安稳。
马车立刻启动,车轮压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辘辘”声,车身微微颠簸。我们挤在黑暗中,听着车外逐渐响起的、属于清晨市井的模糊声响——鸡鸣犬吠、车轮粼粼、隐约的人语……这些曾经熟悉、却又恍如隔世的声音,此刻听来,竟让人有种想哭的冲动。我们真的……回到人间了?
狗娃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发出细弱的咳嗽。我紧紧搂着他,感受着马车的颠簸,心中百感交集。希望近在咫尺,恐惧却未远离。钦差会相信我们吗?韩婶能撑过去吗?等待我们的,会是公正,还是新的囚笼?
马车并未驶向任何城门,而是沿着城墙根一路疾行,最终在一处极其隐蔽的、看似是排水暗渠出口改建的小侧门前停了下来。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马车迅速驶入,门又在身后合拢。我们进入了一条狭窄、昏暗的甬道,两侧是高耸的墙壁,只有头顶一线天光。
七拐八绕之后,马车终于再次停下。赵统领拉开车帘,低声道:“到了,下车。”
我们依次下车,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安静、整洁的院落之中。青石板铺地,四周是粉墙黛瓦的房舍,与外面破败的城郭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和草药味。这里显然是钦差行辕内部的一处僻静别院。
“冯经历,请随我来,钦差大人要即刻问话。”赵统领对冯经历说,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他又转向我们,“诸位稍安勿躁,已有医官在此等候。韩娘子和孩子需立刻诊治。”
他的话音未落,两名穿着干净布衣、提着药箱的中年医官已从厢房内快步走出,身后跟着两名端着热水、纱布等物的仆役。他们的动作麻利、神情专注,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沉稳。
“伤者在何处?快抬入屋内!”为首的一位面容清癯的老医官疾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过担架上的韩婶。
希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具体。老奎他们立刻将韩婶抬进一间早已准备好的、干净明亮的厢房。福婶和阿芷哭着跟了进去。钟伯也颤巍巍地跟上,想看看能否帮上忙。另一位医官则走向我,示意我将狗娃给他。
我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那医官似乎理解我的恐惧,和声道:“孩子高热不退,甚是危险,需尽快用药针灸,耽搁不得。”
我看着怀里烧得小脸通红、呼吸急促的狗娃,一咬牙,万分不舍地将孩子递了过去。那医官接过孩子,动作轻柔却专业,立刻转身进了另一间屋子。我的心瞬间空了一块,悬在了半空。
冯经历深深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嘱托,也有一丝决然,随即转身,跟着赵统领大步走向院落深处的一间正房。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院子里,瞬间只剩下我、老奎、根生、水生,以及几名肃立的亲卫。我们站在清冷的晨曦中,浑身污泥,衣衫褴褛,与这整洁肃穆的环境格格不入。劫后余生的狂喜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面对未知的茫然。
一名仆役端来一盆温水和干净的布巾,低声道:“几位爷先擦把脸,厨房已备下热粥小菜,稍后便送来。”
热水?热粥?这久违的、属于“人”的待遇,让我们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老奎率先反应过来,哑声道谢,用微微颤抖的手捧起水,胡乱抹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阵战栗,却也让人清醒了几分。
我们站在院子里,听着厢房内传来的、医官低声吩咐和福婶压抑的啜泣声,听着正房那边隐约的、冯经历沉稳的禀报声,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焦虑和期盼。天光彻底放亮,金色的朝阳越过墙头,洒在青石板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心底那丝寒意。
活下来了,终于活下来了。可韩婶和狗娃,能活下来吗?我们的冤屈,能昭雪吗?
答案,还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