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
皇城西苑,废弃已久的“倾云殿”,在深秋月色下,如同一头蛰伏于荒草断垣间的巨兽残骸。此处曾是前朝某位宠妃的寝宫,因涉及宫闱秘事而被封禁,近百年来鲜有人迹,连内侍省也只在每年特定时节象征性地洒扫一番。此刻,在程烈的密令下,这片区域三里之内,明面上的守卫已被不着痕迹地调开,取而代之的是由“清魇司”最精锐的“影卫”与天工院特遣阵法师构成的、完全隐形的多重警戒与隔绝网络。空气中有微不可察的能量波纹悄然流转,将整个废殿区域化作一个独立于外界的“信息孤岛”。
程烈孤身一人,未着龙袍,仅是一身玄色常服,步履沉稳地穿过荒芜的庭院,踏过倾颓的玉阶,推开了那扇早已斑驳、却未曾上锁的殿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木轴摩擦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月光从破损的窗棂与屋顶漏洞中斜斜洒入,照亮了漂浮的微尘与蛛网。殿内陈设大多已被搬空或腐朽,唯有中央一座残损的汉白玉莲花基座,以及墙壁上一些模糊不清的壁画残迹,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华美。
程烈步入殿中,站定。他没有释放任何气势,也未刻意探查,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如同与这沉寂百年的殿宇融为一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内只有夜风吹过破洞的呜咽。
就在子时正刻的刹那——
殿中央的莲花基座上空,空气如同水波般无声荡漾开来。没有幽蓝涟漪,也没有翠绿光晕,而是一种更加难以形容的、仿佛直接扭曲了光线与认知的透明褶皱。褶皱中心,一点纯粹的“无”诞生了,并非黑暗,而是某种“存在”的缺失,紧接着,从那“无”中,缓缓“生长”出一个身影。
那身影初看与人类女性无异,身着一袭款式古老、不知何种材质织就的月白色长裙,长发如瀑,面容被一层朦胧的光晕笼罩,只能隐约看到精致的轮廓。她赤足悬空,立于莲座之上,周身没有任何能量波动散发,却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整个空间感知的绝对中心,仿佛她本就该在那里,亘古如此。
程烈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从未见过如此存在。对方给他的感觉,既非“肃正”的绝对冰冷秩序,也非“翡翠梦魇”的扭曲诡谲,更不是“深蓝盟约”那种带着深海回响的理性算计。而是一种……近乎“空无”的“存在”,一种超然物外的“观察”,却又带着一丝极淡的、仿佛自时光长河中沉淀下来的“疲惫”与……“怜悯”?
“胤文明之执火者,程烈。”一个声音直接在程烈心间响起,非男非女,清澈空灵,不含丝毫情绪,却仿佛能穿透一切心灵防御,直达本质。“汝能应约而来,可见心中仍有对未知之渴求,对存续之执着。”
程烈心神凝聚,“文明道种”在意识深处缓缓旋转,散发出稳固自身存在的微光,抵御着那直接响彻心扉的声音所带来的无形压力。他平静回应:“既知朕名,何不显露真容,坦诚来意?藏头露尾,非为客之道。”
“真容?”那身影周围的光晕似乎波动了一下,声音依旧空灵,“皮相表象,于你我这般层次,有何意义?吾乃‘静谧之语’的编织者之一,汝可称吾为‘聆月’。至于来意……汝不是已猜到了么?关于‘星炬’,关于‘盟约’,以及……关于汝自身与汝之文明,在这片即将沸腾的星海中的……位置与未来。”
“星炬真容?”程烈直接问道。
“那并非简单的‘遗物’。”聆月的声音在心间流淌,“‘远古星炬’,是上一轮‘泛星海文明圈’——或称‘辉光纪元’——末期,由当时最强大的数个文明联合建造的、用于维系超远程跨河系导航与紧急通讯的‘灯塔网络’之核心枢纽残骸之一。它并非为战争而造,其核心功能是‘定位’、‘稳定通道’与‘记录’。内部存储的,不仅仅是‘深蓝盟约’所渴求的、关于其前身‘深蓝纪元’的历史星图,更有关于‘辉光纪元’各大主要文明疆域、关键技术理念(非具体蓝图)、以及……导致‘辉光纪元’落幕的‘大沉寂’事件的……原始观测数据碎片。”
程烈心中一震。这信息量远超预期!“大沉寂”……这与帝国历史记载中的“大灾变”是否为同一事件?
“而‘深蓝盟约’,”聆月继续道,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意味,“不过是‘深蓝纪元’某个幸存分支的后裔,在漫长复苏与探索中,重新组建的、意图找回先祖荣光与知识的联盟。他们对‘星炬’的渴望,除了历史星图,更在于其中可能存在的、关于‘大沉寂’的线索。他们相信,理解了‘大沉寂’,才能避免重蹈覆辙,并可能从中找到快速提升文明层级的‘钥匙’。为此,他们可以与任何势力交易,包括……与他们理念看似相悖的‘肃正’,甚至包括……‘翡翠’。”
“他们也在观察‘肃正’?”程烈捕捉到了关键。
“不错。”聆月肯定,“‘肃正’,在‘辉光纪元’的某些理论推演中,被视为一种可能的、宇宙自我‘清理’过度扩张或‘错误进化’文明的极端机制雏形。‘深蓝盟约’对其既有警惕,也有研究兴趣。与汝的交易,既是为了获取‘龙炎’这种未知变量的数据,也是为了观察‘肃正’在面对新类型抵抗时的反应与适应模式。他们视汝之文明为一场……有价值的‘对照实验’。”
程烈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在那些高等文明眼中,尚未踏出母星域太远的帝国,不过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那么,‘翡翠梦魇’呢?你们又是什么?”程烈转向聆月本身,“编织‘静谧之语’,试图侵蚀朕与朕之重臣心神,又与‘翡翠’力量似是而非。你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聆月周围的光晕似乎黯淡了一丝,那空灵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情绪”的波动,那是深深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倦怠”。
“‘翡翠’……是‘大沉寂’事件中,某个走向歧路的文明,其集体意识在绝望与疯狂中畸变、并与宇宙深层某种负面倾向结合后,产生的‘信息态瘟疫’。它渴望将一切有序文明拉入永恒的、没有痛苦的‘静谧之梦’,实则是集体意识的彻底溶解与同化。”聆月缓缓道,“而吾等‘静谧编织者’……曾是‘辉光纪元’中,负责研究文明意识集体进化与心灵统一的学者组织。‘大沉寂’之后,吾等幸存,却目睹了无数文明的挣扎、堕落与消亡。漫长的时光中,最初的理想逐渐扭曲……吾等开始认为,低等文明在残酷的星海中挣扎求存,不过是徒增痛苦与混乱。与其在无知中走向必然的毁灭或畸变(如‘翡翠’),不如在尚能维持一定‘秩序’与‘美感’时,接受吾等引导,进入一种永恒的、无梦无痛的‘静谧和谐’状态……这,便是‘静谧之语’的初衷。吾等选择‘翡翠’的表征,只是因为它最具‘亲和力’与‘诱惑性’,便于在目标文明潜意识中播种。”
程烈听着这平静却无比冷酷的宣言,心中怒意与寒意同时升腾。好一个“静谧和谐”!不过是将文明的自主与未来彻底扼杀,变成他们这些所谓“学者”收藏柜中凝固的“标本”!
“所以,你们找朕,是想‘引导’大胤进入这‘静谧和谐’?”程烈的声音冷了下来。
“原本是。”聆月坦然承认,“汝之文明火种异常活跃,汝之个人意志尤为坚韧,是极佳的观察与……潜在引导对象。然,‘龙炎’的出现,打乱了评估。它蕴含的‘存在’与‘否定’特性,对吾等‘静谧之语’构成了某种天然抗性。更令吾等在意的,是它与‘辉光纪元’某种早已失传的、关于‘文明心火’的理论隐约呼应。汝,程烈,汝身上有秘密。”
她的“目光”(程烈能感觉到那无形的注视)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看向他意识深处的“文明道种”。
“今日约见,是告知,亦是……新的提议。”聆月的声音恢复了空灵无波,“放弃与‘深蓝盟约’的短视交易。他们只会将汝等带入更深的博弈漩涡,最终沦为棋子或耗材。吾等可提供真正的‘庇护’——并非‘静谧和谐’,而是一种有限的、隔离的‘观察保护区’。在‘肃正’主力抵达前,将汝之文明核心星域,暂时‘折叠’入一片相对安全的亚空间夹层,规避正面冲突。作为交换,吾等需要深入研究‘龙炎’的本质,以及……汝意识深处那个特殊存在的秘密。”
“庇护?研究?”程烈笑了,笑声在这空旷废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说到底,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将朕与朕的子民,当作你们更高层次博弈与研究的材料罢了。所谓的‘观察保护区’,与囚笼何异?将文明的命运交予他人之手,苟延残喘,那这文明,还有何存续之价值?!”
他向前踏出一步,周身虽无能量爆发,但一股难以言喻的、源于整个帝国亿万人心与文明存续之愿的磅礴意志,却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撞向那空灵的存在!
“朕与朕的大胤,纵使前路是尸山血海,是彻底湮灭,也只会用自己的双脚去走,用自己的双手去搏!我们的火,自己燃!我们的路,自己开!何须尔等高高在上的‘怜悯’与‘安排’!”
聆月的身影在程烈的意志冲击下,如同水中的倒影般微微晃动,周围的光晕泛起涟漪。那空灵的声音,首次出现了一丝明显的凝滞:“执迷……不悟。星海之残酷,远超汝之想象。没有足够的力量与知识,所谓的‘自主’,不过是加速灭亡的狂悖。”
“那就让灭亡来吧!”程烈斩钉截铁,“但至少在灭亡之前,我们曾作为自己,真正地燃烧过、抗争过!而非变成你们标本架上,一具名为‘静谧和谐’的、可悲的躯壳!”
废殿之中,两股无形的意志,如同实质般对撞。没有光华,没有巨响,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沉重。
良久,聆月的身影缓缓变淡,那空灵的声音留下一段最后的低语:“……种子已经种下,道路已然揭示。当‘肃正’的裁决降临,当‘盟约’的算计显露,当‘星炬’的光芒真正照耀……或许,汝会改变想法。吾等,静候……”
话音未落,身影与那空间褶皱一同消失,仿佛从未出现。只有莲座上空微微扭曲又恢复正常的空气,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程烈独自立于废墟之中,胸中激荡着怒意与更加坚定的决心。聆月透露的信息至关重要,却也描绘出了一幅更加黑暗与复杂的星海图景:失落的“辉光纪元”,作为“瘟疫”的“翡翠梦魇”,意图找回先祖荣光、精于算计的“深蓝盟约”,以及这些自诩为“观察者”与“引导者”、实则冷酷无比的“静谧编织者”……而自己的帝国,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所有这些庞然大物或明或暗地注视着、算计着。
“星炬……不仅仅是遗物,更是钥匙,是记录,是风暴眼。”程烈喃喃自语,眼中金红色光芒前所未有地炽亮,“无论是为了对抗‘肃正’,还是为了摆脱这些‘观察者’的摆布,甚至是为了真正理解这个宇宙……‘远古星炬’,都必须掌握在帝国手中!”
他转身,大步走出废殿。月光下,他的背影挺拔如松,仿佛承载着整个文明的重量,却又没有丝毫弯曲。
暗殿聆秘辛,星炬映真容。前路虽更加迷雾重重,凶险莫测,但程烈心中的道路,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帝国的火焰,注定要在这片充满恶意与算计的星海中,烧出一条只属于自己的、炽烈而孤独的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