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鸟鸣啁啾。
林晚昭在一夜安眠后自然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连日来堆积的疲惫和心绪上的滞涩仿佛都被昨晚那场透彻的思考洗涤一空。她起身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清甜的空气,脸上露出了近日来最轻松明媚的笑容。
“小桃!”她扬声唤道,声音里都带着轻快。
“来啦,小姐!”小桃端着铜盆热水快步进来,见她气色红润,眉眼舒展,也不由得高兴起来,“小姐今日精神真好!早膳想用点什么?张妈妈说庄子上新送来的鸡子(鸡蛋)特别新鲜,给您蒸碗鸡子羹可好?”
“好,再配点酱菜和粥就行。”林晚昭笑着应下,动作利落地洗漱起来。
用过早膳,林晚昭没有像前几天那样急着出门或埋头工作,而是不慌不忙地整理起她从庄子上带回来的各种记录和样品。她将不同发酵天数的“澄泉酿”品鉴笔记仔细誊抄清楚,标注出最佳风味区间;将“金桔风味酒”的工艺要点单独列出;又把其他几种有潜力的试验酒曲数据归纳汇总。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照亮她专注的侧脸和纸上那些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的字迹。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现代那个为了一个餐饮方案绞尽脑汁、却又乐在其中的金牌策划。
只是如今,她策划的不再是虚拟的案牍,而是实实在在能飘香千里、承载着希望与心血的美酒。
整理间隙,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书案一角,那张写着“昭心”二字的纸上。看着那两个字,她心中一片宁静,甚至泛起一丝淡淡的甜。
这个名字,她越想越觉得合适。不仅仅是对那款酒,似乎也隐喻了她此刻的心境——在纷扰过后,看清自己的本心。
临近午时,林晚昭刚刚将资料整理告一段落,院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不是小桃或张妈妈轻快的步子,而是沉稳、均匀,带着一种特有的韵律。
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放下笔,站起身。
果然,下一刻,顾昭之的身影出现在听竹轩的月亮门处。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家常的墨青色细布直裰,腰间系着同色丝绦,越发显得身姿挺拔,气质清雅。阳光落在他肩头,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他似乎也是信步走来,手里并未拿着公文,神情是惯常的平淡,只是目光在触及院中站立的林晚昭时,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自然。
“侯爷。”林晚昭定了定神,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比起前几日的忐忑不安,此刻她的动作自然了许多,只是微微垂下的眼睫,泄露了一丝并不明显的紧张。
“嗯。”顾昭之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书案上摊开的纸张和记录本,“在忙?”
“回侯爷,正在整理庄子酒坊的试验记录。”林晚昭如实回答,侧身让开一步,“侯爷可是有事吩咐?”
顾昭之走到廊下,并未进屋,只是站在那株老桂花树的荫凉里,目光落在庭院一角新移栽的几丛翠竹上,仿佛真的是随意散步至此。
“并无要事。”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听闻你昨日又去了庄子,甚晚方归。新酒试验,进展如何?”
原来是为这个。林晚昭心里微松,同时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收敛心神,认真回道:“托侯爷洪福,进展顺利。‘澄泉酿’基础款的最佳发酵周期已大致确定,在三十到四十日之间,具体需根据气候微调。用‘金桔曲’酿制的风味酒也已成功,果香与酒体融合甚佳,别有风味。其他几样试验酒曲,亦有可取之处。”
她语气清晰,条理分明,完全是汇报公事的口吻。
顾昭之静静听着,目光从翠竹上收回,转向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让她本就清丽的眉眼更添了几分生动。几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但眼神却比之前更加明亮坚定,少了那份惶惑,多了几分沉静的力量。
看来,庄子上那番忙碌,以及他给的空间和时间,确实让她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甚好。”他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赞许,“既有成例,便可着手准备贡酒事宜。陛下前日还问起。”
提到正事,林晚昭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是,奴婢明白。基础款的‘澄泉酿’品质已稳定,随时可以小批量精酿,以供御前品鉴。只是……”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酒……还未有正式的名字。‘澄泉酿’只是试验时的暂称,作为贡酒之名,似乎……略显随意了些。”
顾昭之眉梢微动:“你可有想法?”
林晚昭的心跳又快了两下。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走回书案边,拿起了那张写着“昭心”二字的纸,双手递到顾昭之面前。
“奴婢……偶然想到二字,觉得或可一用。请侯爷品鉴。”
顾昭之接过那张质地寻常的花笺。上面只有两个娟秀却不失风骨的小字——“昭心”。墨迹已干,显然写了有些时候。
他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的边缘,眼神深邃难辨。
昭心。
既嵌了她的名“昭”,又暗合了他的姓氏“顾昭之”中的“昭”。更妙的,是“心”字。可解为“心血”、“用心”,亦可是“心意”、“本心”。
这个名字,一语双关,含蓄而隽永。既点明了此酒乃她心血凝聚之作,又似乎……隐隐回应了他信中的“昭之心意”。
是她无心之得,还是有意为之?
顾昭之抬眸,看向眼前微微垂首、耳根却已泛起淡淡粉色的女子。她似乎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袖口的绣纹,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与他对视。
但她的背挺得笔直,并没有退缩。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淌过顾昭之素来冷硬的心田。那是一种比酒更醇厚,比春日阳光更熨帖的滋味。
“昭心……”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许,“昭明其心,玉液乃成。好名字。”
他肯定了!林晚昭心头一喜,忍不住抬起眼,正对上顾昭之凝视她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像之前那般深沉难测,而是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和的欣赏,以及……一丝几不可查的探究。
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连忙又低下头去,小声应道:“侯爷过奖……奴婢只是觉得,此酒倾注心血,当以‘心’名之。”
顾昭之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没再追问这个名字更深的含义。他将那张纸递还给她,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似乎又多了点什么:“便以此名,呈报御前。你可着手准备‘昭心’酒的酿造,一切规程,务求精细。”
“是!奴婢定当尽心竭力!”林晚昭郑重应下。事业上的认可和进展,总是最能让她安心和振奋的。
“此外,”顾昭之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金桔风味酒’亦需命名,以备后用。”
“是。”林晚昭点头。金桔酒风格活泼,名字或许可以更灵动些,她还得再想想。
正事说完,庭院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顾昭之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林晚昭也不好赶人,两人就这么隔着几步的距离站着,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最终还是顾昭之先开口,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闲聊:“庄子春耕可还顺利?”
“顺利,麦子长势很好。酱坊和暖房也一切正常。”林晚昭连忙回答。
“嗯。”顾昭之应了一声,目光再次扫过她书案上那些厚厚的记录,“事必躬亲虽是美德,亦需顾惜自身。庄子上有陈大等人,琐事可交由他们。”
这话听起来,像是上司对下属寻常的关怀,但林晚昭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温度。
她心头微暖,低声道:“谢侯爷关怀,奴婢省得。”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顾昭之看着她低垂的、泛着柔光的发顶,忽然道:“前日,陛下赏了本侯几篓岭南新贡的荔枝,性燥热,不宜多食。稍后让墨砚送些到听竹轩,你……看着处置。”
荔枝?在这个时代,这可是稀罕物!尤其是岭南贡品,更是珍贵。让她“看着处置”,意思就是随她吃用,或者研究新点心?
林晚昭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谢侯爷赏!只是……贡品珍贵,奴婢……”
“无妨。”顾昭之打断她,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既是赏了本侯,便是侯府之物。你擅长以食材入馔,或许能有新巧思。”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林晚昭心里明白,这又是一份不动声色的偏爱和纵容。
“是……奴婢明白了。”她不再推辞,心里那点因为身份差距而产生的隔阂,似乎又被这细微的关怀磨平了些许。
顾昭之似乎终于觉得“闲逛”够了,他最后看了林晚昭一眼,那目光深邃,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淡淡道:“忙你的吧。” 说完,便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听竹轩。
林晚昭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外,良久,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手心似乎还有些汗湿。刚才的对话看似平常,但她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侯爷的态度,她自己的心态,还有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张力。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张写着“昭心”的纸,指尖轻轻拂过那两个字。
灵感源自何处?是酒,还是那悄然滋长、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心意?
或许,兼而有之吧。
她将纸小心地收好,坐回书案前,却暂时没有了继续整理记录的心情。心湖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涟漪虽不汹涌,却一圈圈地荡漾开去,久久不息。
不多时,墨砚果然送来了一小篓荔枝。颗颗饱满,红艳艳的,还带着枝叶,新鲜欲滴。小桃和张妈妈都惊呼不已,这等贡品,她们可是第一次见。
“小姐,这荔枝……真好看!闻着就香!”小桃眼巴巴地看着。
林晚昭笑了笑,拣出几颗最大最红的:“小桃,张妈妈,这几颗你们尝尝鲜。剩下的……”她看着那篓子荔枝,脑中已经开始盘算,“一部分现吃,一部分或许可以试着做点荔枝冻或者荔枝饮,剩下的……看看能不能试着酿酒?”
用荔枝酿酒?这个念头让她眼睛一亮。荔枝风味独特,甜度高,若是能成功酿出荔枝酒,说不定又能成为一款特色产品!
事业心瞬间压过了方才那点旖旎心思,林晚昭立刻又充满了干劲儿。她让小桃将荔枝妥善放好,自己则开始查阅资料,思考荔枝酒的可能性。
至于那款被正式命名为“昭心”的酒,以及命名背后那些微妙的情愫,则如同酒液本身,被暂时封存起来,等待时间的进一步酝酿与澄清。
春日的时光,在忙碌与偶尔的心动中,悄然流淌。而“昭心”之名,也随着林晚昭开始精心准备贡酒事宜,渐渐在侯府内部小范围传开。下人们或许不懂其中深意,只觉得这名字雅致又好听,配得上林行走的手艺。
只有当事的两人心里清楚,这两个字背后,承载的远不止是一坛美酒那么简单。
它是一份心血之作的命名,也是一段朦胧情愫的注脚,更是两颗心在试探与靠近中,悄然达成的一种默契。
昭明其心,玉液乃成。
酒如此,情,或许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