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安远侯府内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静。
顾昭之似乎更忙了,常常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宿在宫中或衙门。即使回府,也多半待在书房处理公务至深夜,极少踏足后院。听竹轩这边,林晚昭也像是铆足了劲,一头扎进她的酿酒大业和庄子事务中,早出晚归,比之前更加忙碌。
两人偶尔在府中遇见,也只是寻常的见礼问安,顾昭之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清淡平和,仿佛那封搅动春水的信从未存在过。林晚昭起初还有些紧张,但见对方如此,也渐渐放松下来,只是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思量,却从未停止。
这种刻意的“正常”,反而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在等,一个在想。空间给了,时间也在流淌。
这日,林晚昭又来到了小林庄。这次,她没有带小桃,只让一个稳重的婆子跟着,说是要专心在酒坊待上一整天,查看第一批大规模试验酒的发酵情况。
春日的庄子,处处生机勃发。田里的冬小麦已经抽穗,绿浪翻滚;酱坊里新一缸的豆酱正在“发缸”,浓郁的酱香飘出老远;酒坊的工地上,屋架已经立起大半,工匠们喊着号子,叮叮当当地忙碌着;暖房里的蔬菜瓜果长势喜人,郁郁葱葱。
林晚昭先去了酒坊的试验发酵窖。经过多次调整和严格的控制,窖内的温湿度已非常稳定。一排排半人高的陶坛整齐地埋放在窖壁的凹槽里,坛口密封严实,标记着不同的日期和酒曲编号。
她让陈大帮忙,将几个标记着不同时间点的“澄泉酿”基础款试验坛搬出来,逐一开封检查。
第一个坛子,发酵了十五天。开坛后,酒香已然浓郁,但略显“年轻”,口感稍冲,回味不够绵长。
第二个坛子,发酵了二十五天。酒体明显醇和了许多,粮香纯正,入口顺滑,但林晚昭总觉得还差一点“风骨”,少些层次感。
第三个坛子,发酵了整整三十五天。当坛口打开,一股沉稳而内敛的香气缓缓溢出,不似前两坛那般奔放,却更显醇厚深邃。酒液呈现清透的琥珀色,舀出一勺品尝,口感圆润饱满,甘冽与醇和完美交融,入喉后暖意徐徐扩散,回味悠长,齿颊留香。
“成了!”林晚昭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多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的笑容。“陈大叔,这个三十五天的发酵周期,口感最佳!记下来,以后‘澄泉酿’的基础发酵周期,就定在三十到四十天之间,具体看当时的气候和原料微调!”
“好嘞!东家!”陈大憨厚地笑着,连忙在小木牌上记下。他虽然不懂太多酿酒的门道,但能看出东家是真的高兴,自己也跟着开心。
检查完基础款,林晚昭又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些用了特色酒曲的试验坛。特别是那几坛用了成功版“金桔曲”发酵的酒。
打开一坛发酵了二十八天的“金桔风味酒”,那股熟悉的、活泼明媚的果香混合着酒醇的气息扑面而来,比上次品尝时更加融合、更加协调。酒液的颜色也比基础款略深,金澄澄的,十分诱人。
林晚昭小心地品尝了一口。金桔的清新酸爽与糯米酒的温润甘甜达到了一个精妙的平衡,果香不再是浮于表面的点缀,而是深深融入了酒体的骨架之中,形成了一种独特而迷人的风味。酒体比基础款稍显轻盈,但活力十足,非常适合春日小酌或宴饮开场。
“这个也好!”林晚昭满意地点头。这“金桔风味酒”的成功,意味着她的特色酒曲路线是可行的,未来可以开发出更多不同风味的酒品。
她让陈大将品尝记录详细的坛子重新封好放回,又去查看了其他几批试验品,有成功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她都一一记录下来,作为后续改进的依据。
忙完酒窖的事,日头已近中午。林晚昭婉拒了陈大夫妇请她去家里用饭的邀请,只让婆子去暖房摘了些新鲜水灵的小番茄和嫩生菜,又去酱坊取了一小罐新出的、味道最醇厚的面酱,就着庄子上新蒸的、带着麦香的馒头,简单吃了一顿。
坐在酒坊工地旁边临时搭起的凉棚下,啃着馒头,蘸着自家酱,吃着清甜多汁的番茄,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林晚昭忽然觉得,心里那些关于侯府、关于顾昭之的纷乱思绪,都被这质朴而充满希望的场景冲淡了许多。
这里的一切,才是她实实在在创造出来的。从无到有,从一颗粮食到一滴美酒,从一块荒地到一座工坊。这种掌控感和成就感,是任何感情纠葛都无法替代的。
饭后,她又去酱坊转了转,查看了新一批豆酱的发酵情况,跟周婶讨论了一下不同原料配比对风味的影响;去暖房亲手给瓜苗搭了架子,摘了一把脆生生的小水萝卜;甚至还去田埂上走了走,看了看返青拔节的麦苗。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泥土沾上了她的裙角,但她却觉得格外的舒畅。身体是累的,心却是满的,充实的。
直到夕阳西下,天边燃起绚烂的晚霞,林晚昭才依依不舍地准备回府。陈大给她装了一车的东西:新摘的蔬菜、新出的酱、几小坛标记好的试验酒样品,还有庄户们自家攒的土鸡蛋和一些山野干货。
“东家,您常来!庄子上空气好,干活也舒心!”陈大搓着手,憨憨地笑道。
“嗯,我会常来的。”林晚昭笑着点头,目光扫过暮色中宁静祥和的庄子,心中一片安宁。
回程的马车上,她不再像前几次那样心事重重。身体虽然疲惫,但精神却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或许,她需要的正是这种沉浸于热爱事业中的状态,来厘清那些情感上的迷雾。
她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顾昭之信上的话:“昭之心意,天地日月可鉴……不愿以世俗缰绳相缚……侯府之门,永为卿开;昭之身侧,长留卿位。”
平实,却重若千钧。
还有他昨日在府中遇见她时,那平静无波却深邃难测的眼神。他在等。而她,似乎也该给自己一个答案了。
只是这个答案,依旧模糊。接受?拒绝?或者……有没有第三条路?
马车驶入城门,街道两旁的灯火次第亮起,京城夜市的喧嚣隐约传来。侯府的青砖高墙在夜色中显出沉稳的轮廓。
回到听竹轩,小桃迎上来,见她虽然面带倦色,但眼神清亮,眉宇间的郁结似乎散去了不少,心里也松了口气。
“小姐,累了吧?热水已经备好了,您先沐浴解解乏?晚膳想吃什么?张妈妈说给您炖了山药排骨汤,补补身子。”
“好,先沐浴吧。”林晚昭舒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筋骨,“晚膳简单些就行,汤可以,再炒个庄子上带回来的小水萝卜,清爽。”
泡在温热的水中,浑身的疲惫似乎都被熨帖开来。林晚昭放松地靠在桶沿,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一天的劳作,让她的脑子暂时放空,那些纷乱的思绪似乎也沉淀到了心底,不再时时翻涌。
沐浴更衣后,晚膳已经摆好。简单的两菜一汤:山药排骨汤炖得奶白浓郁,小水萝卜清炒后脆嫩爽口,还有一小碟酱坊的新面酱佐餐。林晚昭胃口不错,吃了满满一碗饭,汤也喝了大半碗。
膳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钻进书房整理记录,而是搬了张绣墩,坐在了庭院里的老桂花树下。春夜的风格外轻柔,带着淡淡的花草香气。天上一弯新月,几颗疏星,静谧而美好。
小桃端来一盏清茶,又安静地退下了。
林晚昭捧着微烫的茶杯,望着天上的月牙,心中一片澄明。白日里在庄子上的充实与满足,此刻化作了内心的平静与力量。
她想起自己穿越以来的初心:活下去,活得好,活得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的事。现在,她似乎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有了自己开创的事业,有了尊重和认可。
而顾昭之……他的出现,他的心意,像是这条路上意外降临的一道光芒,璀璨夺目,却也让她看不清前路是否会因此改变方向。
但至少,这光芒本身,是温暖的,真诚的,并且……尊重她的选择。
她低头,抿了一口清茶。微苦回甘,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或许,答案并不需要立刻黑白分明。或许,她可以试着,在继续走自己路的同时,看看那道光芒指引的方向,是否与她心中的风景,有交汇的可能。
不急着拒绝,也不盲目接受。就像她酿的酒,需要时间发酵,需要耐心等待,才能知道最终的滋味。
心中豁然开朗。
她放下茶杯,起身回到屋内。从枕头底下取出那封保存完好的信,又看了一遍。这一次,心中不再慌乱,而是多了一份沉静的思索。
将信重新收好,她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却没有写回信,而是提笔,在纸的左上角,写下了两个娟秀的小字:
“昭心”
这是她为那款即将作为贡酒呈献的、倾注了她最多心血的基础款美酒,想到的名字。
既暗含了她的名字“昭”,寓意此酒凝聚了她全部的心血与巧思;又似乎……隐隐呼应了那封信中,顾昭之的“昭之心意”。
这个名字,像是她此刻心境的投射——关于事业,也关于那悄然滋生的、尚未明朗的情愫。
她看着这两个字,嘴角轻轻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佳酿待命名,心事亦待厘清。但至少,前路不再迷茫。
夜深了,听竹轩的灯火悄然熄灭。而主院书房的方向,似乎也同步暗了下去。
两颗同样未眠却已渐趋平静的心,隔着一方庭院,在春夜的星空下,各自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