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室的窗户虽然是防弹玻璃，但没贴膜。极地的阳光以低角度斜射进来，在水泥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斑。林默盯着那些光斑，计算着时间——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大约八小时。从午夜到清晨，从绝望到……相对冷静的绝望。
夜瞳盘腿坐在床上，手铐依然锁着，抑制着他的能力。他的脸色比昨晚好些，但眼神里有种深层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是精神上的。
“能力抑制器，”夜瞳盯着手铐，“设计得很精妙。不是完全阻断，而是干扰——就像在你耳边不停地放嘈杂的噪音，让你无法集中精神。如果强行使用能力，可能会造成永久性损伤。”
“苏明玉的杰作？”林默问。
“很可能。这种精细的精神干扰技术，不是普通研究员能开发的。”夜瞳活动了一下手腕，“她不仅站在周云那边，还在积极帮他改进控制变异者的技术。”
这对苏婉来说会是沉重的打击。她一直希望母亲是迫不得已，希望有机会说服她回头。但如果苏明玉是自愿的，甚至可能是周云计划的核心参与者呢？
门突然滑开，不是完全打开，只开了三十公分左右，足够一个托盘推进来。食物：压缩能量棒、维生素片、一瓶水。没有餐具，显然防止他们用任何东西作为武器。
送餐的人没露面，只有一只手把托盘推了进来。那只手的手腕上，林默瞥见了一个熟悉的纹身：一个简化的北极星图案，周围环绕着荆棘。
汉森的人。灰枭部队的标志。
门重新关闭，电子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林默拿起能量棒，掰开，在里面找到一张卷得极小的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两个字：
“等待”
等待。等什么？等秦风他们从外部行动？等汉森调集更多兵力？还是等某种内部变数？
夜瞳也看到了纸条，用眼神询问。林默摇头，示意先吃东西。他们需要保持体力。
能量棒的味道像化学药品和坚果的混合物，勉强可以下咽。水是冷的，但干净。他们默默地吃完这顿简陋的囚饭。
又过了大约两小时，门再次打开。这次开得足够人通过。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苏明玉。
她换了一身衣服——不是研究服，而是简单的灰色便装，看起来更像一个学者而不是囚犯的看守。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漠。
“我可以进来吗？”她问，语气礼貌但疏离。
“这是你的地方，你想进就进。”林默说。
苏明玉走进来，门在她身后关闭。她打量了一下房间，像是在评估卫生条件，然后看向夜瞳：“抑制器不舒服吧？抱歉，那是必要的预防措施。你的精神能力太强，如果不加以控制，可能会对这个设施造成损害。”
“损害？”夜瞳讽刺地笑了，“就像你帮助周云‘损害’了那么多变异者一样？”
苏明玉的表情没有变化：“我理解你的情绪。但从科学角度，不可控的变异是灾难。它让人类变成了不可预测的、危险的存在。我的工作不是‘损害’，而是‘引导’，让进化变得有序、可控。”
“所以艾丽西亚现在的状态，也是‘有序、可控’？”林默问。
这个问题终于触动了苏明玉。她的嘴唇微微抿紧，手指在平板上无意识地滑动。
“艾丽西亚……是个特例。”她最终说，“她的能力太特殊，精神控制。如果不加以约束，她可以轻易地重塑他人的思想，甚至集体意识。周博士的方法虽然……极端，但暂时是必要的。”
“暂时？”夜瞳捕捉到这个词。
苏明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林默：“我来这里，不是为周云当说客。我来是因为苏婉。”
她从平板上调出一张照片：苏婉在新芽堡实验室工作的样子，专注而坚定。照片显然是最近拍的，说明周云的情报网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入。
“我的女儿，”苏明玉的声音第一次有了一丝温度，“她继承了我的天赋，也继承了我的固执。她相信‘可控共生’，相信人类和变异体可以找到平衡。这个想法很美好，但太理想化了。”
“她在实践这个理想。”林默说，“而且取得了成果。新芽堡的人们，人类和变异体，正在和平共处。”
“和平共处？”苏明玉调出另一组数据：新芽堡的医疗记录，“过去三个月，有十二起轻微失控事件，三起中度，一起严重。如果不是有夜瞳和几个精神稳定能力者在场，那起严重失控可能会导致多人死亡。这就是你们的‘和平共处’——建立在悬崖边上，随时可能坠落。”
“但我们处理了那些事件。”林默坚持，“我们建立了互助机制，教育系统，心理支持。失控率在下降，人们在学习控制自己的能力。”
“学习？”苏明玉摇头，“学习是不够的。病毒改变了人类的基因结构，这不是通过学习就能完全掌控的。就像你无法通过学习让心脏停止跳动一样，有些变异是生物本能的表达，无法用意志压制。”
她走近一步，声音压低：“林默，我知道你见过保存库，知道‘普罗米修斯’的真相。那是一个更古老文明留下的进化催化剂，目的是加速进化，让一个物种在短时间内跨越百万年的自然选择。但那个文明自己失败了，为什么？因为进化不可控，多样性会导致分裂，分裂会导致冲突，冲突会导致毁灭。”
“所以你认为应该停止进化？”夜瞳问。
“不，是引导进化。”苏明玉的眼睛里有种狂热的光芒，“把进化导向确定的方向，消除随机性，消除风险。周云的方法虽然……有代价，但至少提供了秩序和可预测性。”
“代价是自由。”林默说，“代价是多样性，是可能性，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东西。”
“自由？”苏明玉笑了，笑容里有疲惫和讽刺，“在末日里谈论自由？林默，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仅仅为了活下去而放弃了一切吗？自由是奢侈品，只有吃饱穿暖安全的人才有资格追求。周云提供了安全，提供了秩序，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人选择跟随他。”
这场辩论不会有结果。林默意识到，苏明玉的立场基于不同的价值观：对她来说，秩序和安全高于自由和多样性。这是一种根本性的分歧，无法用逻辑说服。
“那你今天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林默问，“如果只是为了告诉我们你的理念，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
苏明玉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平板上滑动。然后，她关掉了屏幕。
“我想给你们一个选择。”她说，“不是周云给的那个选择。是另一个选项。”
她走近窗户，背对着他们，声音很轻：“我知道周云的计划。二十四小时后，如果你们不投降，他会用艾丽西亚的能力‘重塑’你们的思维。那和杀死你们没有区别，因为真正的你们会消失，留下的只是服从的躯壳。”
林默和夜瞳对视一眼。这不意外，周云不会允许他们这样的威胁活着离开。
“但是，”苏明玉转身，“如果你们同意帮助我完成一个实验，我可以让你们保持自我。”
“什么实验？”
“一个关于‘选择性记忆屏蔽’的实验。”苏明玉的眼神变得复杂，“我可以暂时屏蔽你们关于新芽堡、关于联盟、关于反抗的记忆。在周云看来，你们会变成‘净化’后的顺从者。但实际上，那些记忆只是被隐藏，没有被删除。在未来某个时刻，如果条件合适，它们可以被恢复。”
“为什么？”夜瞳警惕地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苏明玉深吸一口气：“因为我有我的底线。艾丽西亚……周云对她的控制太深了。我试过用温和的方法唤醒她，但失败了。我需要帮助，需要有人从内部协助我。而你们，如果保留自我意识，即使记忆被屏蔽，本能和深层人格依然会在关键时刻起作用。”
她看着林默：“尤其是你。你是个医生，你理解生命的价值，即使失去记忆，你也不会轻易伤害无辜者。而夜瞳，你的精神能力虽然被抑制，但本质还在。你们两个人，可能是我救出艾丽西亚的唯一希望。”
“救出艾丽西亚？”林默皱眉，“为什么现在想救她？你不是支持周云的理念吗？”
“我支持秩序，但不支持……毁灭人性。”苏明玉的声音终于有了真正的情绪波动，“艾丽西亚是我的学生，我看着她在周云手中逐渐失去自我。起初我以为这是必要的过渡，但现在……她现在几乎是一个空壳。如果再继续下去，她作为‘人’的部分将永远消失。那不是我追求的秩序。”
所以她的立场不是绝对的。她有底线，有仍然在乎的人。这给了林默一丝希望。
“如果我们同意，”夜瞳问，“你如何保证不会真的删除我们的记忆？”
“我会给你们一个‘触发器’。”苏明玉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微小的胶囊，透明外壳，里面是蓝色的液体，“吞下去。它们会附着在胃壁上，缓慢释放一种特殊的纳米机器。这些纳米机器会保护你们的深层记忆结构，防止被完全擦除。同时，它们也会记录周围的声音和影像，当你们听到特定的声波序列时，被屏蔽的记忆会开始恢复。”
“特定的声波序列？”
“我女儿苏婉小时候最喜欢的摇篮曲的旋律。我已经将它编码成超声波频率。当你们听到时，记忆就会开始回归。”苏明玉苦笑，“这是一个母亲的自私安排。我希望如果有一天，你们需要唤醒记忆，那个声音能让你们想起一些……人性化的东西。”
林默看着那两颗胶囊。这是一个巨大的风险。如果苏明玉在说谎，胶囊可能是毒药，或者是彻底洗脑的工具。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这是他们唯一保持自我的机会。
“为什么信任我们？”林默问，“我们可能是装的，拿到胶囊后立即揭发你。”
“因为你们没有选择。”苏明玉冷静地说，“要么相信我，赌一个机会；要么等待二十四小时后被彻底洗脑。而且……我看过你们的资料。林默，你在末日中救过无数人，包括变异者。夜瞳，你为了保护同伴宁愿自己被囚禁。你们是那种即使失去记忆，深层人格依然会做出正确选择的人。”
她看了一眼时间：“给你们五分钟考虑。胶囊就在这里，决定权在你们。”
苏明玉把胶囊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面对窗户，不再说话。
林默和夜瞳用眼神交流。夜瞳微微点头——他的精神感应虽然被抑制，但基础的直觉还在。他感觉不到苏明玉的恶意，只有一种复杂的、矛盾的情绪：愧疚、决心、恐惧、希望。
“我们接受。”林默最终说。
苏明玉转过身，没有显得惊讶，只是点头：“明智的选择。”
她拿起胶囊，递给两人。林默吞下去，胶囊滑过喉咙，有种微凉的触感。夜瞳也照做了。
“胶囊需要两小时激活。在那之前，不要试图反抗或逃跑，否则周云会提前对你们采取措施。”苏明玉收起空托盘，“接下来，我会安排你们‘自愿’接受净化。过程会很快，不会痛苦。然后你们会被分配到基地的医疗部门工作——林默当医生，夜瞳当精神能力辅助员。那会给你们相对的自由行动权。”
“医疗部门？我们能接触到艾丽西亚吗？”
“偶尔。艾丽西亚定期接受‘精神稳定’治疗，有时会到医疗中心。那就是你们的机会。”苏明玉又看了一眼时间，“我得走了。记住：表现得顺从，但保持观察。注意基地里的异常，注意那些看起来……太过顺从的人。他们可能是关键。”
她走向门口，又停下：“还有一件事。周云最近在进行一个名为‘升华’的秘密计划。我不清楚细节，但需要大量能源和特定的基因样本。如果你们发现任何相关线索，记录下来。那可能是我们所有人的转折点。”
门打开，苏明玉离开。门重新锁上。
房间里再次剩下他们两人。
“你觉得她的话有多少是真的？”夜瞳低声问。
“足够让我们冒险。”林默说，“而且她提到了‘升华’计划。汉森的情报里也有提到这个词，但不知道具体内容。”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林默躺回床上，“等胶囊生效，等苏明玉的安排，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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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时后，门再次打开。这次来的是一队士兵和两个穿白大褂的研究员。
“林默，夜瞳，请跟我们走。”为首的士兵礼貌但不容置疑。
他们被带到一个类似手术室的房间。中央是一个躺椅，连接着各种管线和电极。房间里有六个人：两个研究员，四个武装守卫。
“请躺下。这是净化程序，不会造成伤害，只是调整你们的基因表达，使其更稳定。”一个研究员说，声音平板得像在念说明书。
林默照做了。电极贴在他的太阳穴和胸口，冰冷的凝胶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然后，研究员启动设备。
起初没什么感觉，只有轻微的嗡嗡声。然后，一种奇怪的麻木感从头顶开始蔓延，像温暖的潮水，洗过他的大脑。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不是消失，而是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旧照片，细节不清，但轮廓还在。
他想起了新芽堡，想起了苏婉，想起了秦风，想起了所有并肩作战的同伴。但这些记忆变得遥远，变得……不重要。一种平静的、顺从的情绪占据了他的意识。
我应该服从。我应该工作。我应该为新人类的世界贡献力量。
这个念头自然得像呼吸。
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当他醒来时，躺在一张干净的病床上。房间明亮，窗外是格陵兰冰原的景色。一个护士——一个表情温和的中年女性——正在检查他的生命体征。
“醒了？感觉怎么样？”护士问。
林默坐起来，感觉头脑清晰，但有些空。他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自己是医生，记得一些基础的医学知识。但更多的东西……想不起来了。
“我为什么在这里？”他问。
“你自愿参加了净化程序，成为了新人类的一员。”护士微笑着说，“现在你是我们医疗中心的新医生。欢迎你，林默医生。”
她递给他一套白大褂和一个身份牌。牌子上有他的照片、名字，和一行小字：新伊甸基地医疗部，三级医师。
林默穿上白大褂。感觉很合适。
“你的第一个任务，”护士说，“去三号实验室协助苏明玉博士。她有一个特殊的病人需要检查。”
“明白。”
林默跟着护士走出房间。走廊里，他遇到了夜瞳——也穿着白大褂，胸前挂着“精神能力辅助员”的牌子。夜瞳看到他，点点头，眼神平静但空洞。
他们一起走向三号实验室。路上，林默注意到墙壁上的标语：
“秩序即自由”
“净化带来和平”
“新人类，新世界”
这些标语让他感到安心。是的，秩序，净化，新世界。这些都是好的。
他们到达三号实验室。苏明玉已经在里面，她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金发女性——艾丽西亚。女孩的眼神依然空洞，但当她看向林默时，林默感到心脏突然剧烈跳动了一下。
不是情感上的波动，是生理性的。好像身体记得什么，即使大脑忘记了。
“林默医生，夜瞳辅助员，这是艾丽西亚。”苏明玉介绍，“她需要定期的精神状态评估。夜瞳，你用能力扫描她的精神波动，记录异常。林默，你检查她的生理指标。”
“明白。”
林默开始工作。测量血压、心率、体温。一切正常。太正常了，正常得不像真人。
当他触碰到艾丽西亚的手腕测量脉搏时，女孩的手指突然微微弯曲，抓住了他的手腕。很轻，轻到几乎感觉不到。
林默抬头，看见艾丽西亚的眼睛直视着他。那一瞬间，空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痛苦和无声的尖叫。
然后，空洞重新出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林默知道不是。因为在他记忆深处，一个旋律开始回响——遥远，模糊，但熟悉。
苏婉的摇篮曲。
胶囊开始工作了。
他松开手，继续平静地工作。但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苏明玉看着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计划，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