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伊甸基地的医疗部占据了三层楼。第一层是普通诊疗区和急诊，第二层是研究和实验室，第三层是特殊病房和隔离区——那是林默和夜瞳权限不够进入的地方。
作为三级医师，林默的日常工作琐碎而繁忙：处理士兵的训练伤，治疗研究员的轻微疾病，偶尔协助进行“净化后适应症”的观察。大部分病人都是沉默而顺从的，像精致的机器，带着标准的微笑，标准地描述症状，标准地感谢治疗。
但偶尔，会有例外。
今天早上，林默的诊室来了一个年轻士兵。大概二十岁，棕发，蓝眼睛，右臂打着石膏，脸上有擦伤。他叫马可——至少病历上是这么写的。
“训练时摔倒，手腕骨折。”马可机械地报告，眼睛盯着地面。
林默检查了x光片：“骨折已经处理得很好。疼痛严重吗？”
“可以忍受。”
典型的回答。这里的人很少抱怨疼痛，仿佛疼痛是某种需要克服的弱点。
但林默注意到一个细节：马可的左手指尖在无意识地敲击大腿，节奏很特别——三下快，两下慢，停顿，重复。
“你以前是音乐家？”林默随口问，同时写病历。
马可的身体僵了一下：“不，不是。”
但那个节奏还在继续。林默假装没注意，继续问了些常规问题，开了止痛药和复查时间。
“谢谢医生。”马可站起来，准备离开。
“等一下。”林默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便签纸，飞快地画了一个简单的乐谱：几个音符，正是马可敲击的那个节奏，“你刚才敲的这个旋律，我很喜欢。是什么曲子？”
马可的脸瞬间变得苍白。他盯着那张纸，嘴唇颤抖：“我……我不知道。只是……习惯。”
“习惯？”林默微笑，“习惯往往来自于深刻的记忆。也许你以前确实和音乐有关。在新伊甸，我们鼓励发展个人特长。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推荐你去文化部。”
“不！”马可几乎是喊出来的，然后立刻压低声音，“不，谢谢。我只是个士兵。不应该……有额外的兴趣。”
他匆匆离开，连病历都忘了拿。
林默捡起病历，翻到最后一页。在过敏史那一栏，有人用极淡的铅笔写了一个词：
“升华，第七实验室，午夜。”
字迹很淡，几乎看不见，而且明显是后加上去的。马可留下的信息？还是其他人？
林默把病历归档，心跳微微加速。苏明玉提到的“升华”计划，第七实验室，午夜。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陷阱。
午休时间，林默在食堂遇到了夜瞳。医疗部的食堂很大，但安静得诡异。人们按部门分桌而坐，低声交谈，没有人笑，没有人争论。连餐具碰撞的声音都很轻。
林默端着餐盘在夜瞳对面坐下。今天的午餐是合成蛋白质块、煮蔬菜、维生素饮料。味道标准得像化学公式。
“适应得怎么样？”林默问，用正常的音量。
“还好。”夜瞳回答，眼睛盯着餐盘，“精神抑制器让我有点头疼，但习惯了。”
他们的对话听起来正常，但在桌子下面，林默用脚尖轻轻敲击地面——还是那个节奏，三快两慢。
夜瞳的眉毛微微一动。他听懂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下午要去第七实验室送医疗物资。”林默用正常语气说，“听说那里需要一批镇静剂和生理监测设备。”
“第七实验室？”夜瞳皱眉，“那是高权限区域。你怎么能进去？”
“物资调配单上有我的名字。可能是行政错误，但我被分配了这个任务。”
这不是巧合。林默知道。马可——或者马可背后的人——在引导他。
“小心点。”夜瞳说，同时用勺子轻轻敲了一下餐盘边缘——一下，停顿，两下。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危险，但必须去。
午餐后，林默去库房领取物资。第七实验室的订单很特别：高剂量镇静剂（足以放倒一头大象）、强效止痛药、全套的生命维持设备。还有一份额外清单：铅防护服、抗辐射药、基因稳定剂。
他们在准备什么实验？需要这么大剂量的镇静和防护？
林默推着物资车，乘坐专用电梯下到地下三层。电梯门打开时，一股寒意扑面而来。这里的温度明显更低，墙壁是厚重的金属，每隔几米就有一个红色的警示灯在缓慢旋转。
走廊很长，尽头是一扇气密门。门边有守卫——不是普通士兵，是穿着全封闭防护服、拿着重型武器的特殊守卫。
“身份验证。”一个机械的声音从守卫的面罩里传出。
林默刷了身份卡，又进行了虹膜扫描。
“物资清单。”
林默递上平板电脑。守卫仔细检查，然后点头：“进入后，沿黄色标线行走，不要偏离。不要触碰任何设备，不要与实验对象交谈。放下物资后立即离开。明白？”
“明白。”
气密门滑开，发出嘶嘶的泄压声。林默推车进入。
里面的景象让他几乎停下脚步。
第七实验室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空间，直径至少五十米。中央是一个透明圆柱形容器，直径约五米，高十米，里面充满了淡蓝色的液体。容器里漂浮着一个人——不，不止一个人。是好几个人的肢体、器官，通过透明的管线和神经束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诡异的、拼贴画般的整体。
林默作为医生的本能让他立刻分析：那些肢体来自不同的个体，但被巧妙地连接，共享血液循环和部分神经系统。胸腔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搏动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颗被放大了三倍的人类心脏，但表面覆盖着晶体状的物质。
容器的基座上连接着数十根粗大的电缆，通向周围的仪器。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数据：神经活动、激素水平、基因表达、能量读数。
而最令人不安的是，那些肢体还在轻微地动。手指弯曲，眼皮颤动，像在噩梦中挣扎。
“别站在那里发呆。”一个声音从侧面传来。
林默转头，看见一个穿着防护服的研究员走过来。防护服的面罩是透明的，露出一张中年男性的脸，表情冷漠。
“把物资放在那边。”研究员指了指墙边的一排柜子，“然后离开。”
“这是什么实验？”林默忍不住问，尽管他知道不该问。
研究员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丝评估：“‘升华’计划的第三阶段。组织融合与意识同步实验。你不该知道更多了。”
组织融合？意识同步？林默想起苏明玉的话：“周云最近在进行一个名为‘升华’的秘密计划。需要大量能源和特定的基因样本。”
这些肢体，就是“特定的基因样本”。但来自哪里？是自愿的“净化者”？还是……
林默注意到其中一个手臂上有熟悉的纹身：一条缠绕着剑的蛇。那是北方某个幸存者社区的标志，那个社区三个月前消失了，据说全体迁移到了“更安全的地方”。
自愿迁移？还是被捕获，被肢解，被用于这种可怕的实验？
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把物资搬到柜子里。就在他整理药品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控制台屏幕。上面显示着实验体的实时数据，其中一个窗口是意识活动波形。
波形很混乱，像许多不同声音的合唱，互相干扰，互相压制。但在混乱中，林默看到了一种模式：每隔几分钟，所有波形会短暂地同步，形成一个清晰的、强力的脉冲。
同步时，中央容器里的那个巨大心脏会发出更亮的光，搏动也会加强。而周围的仪器会记录下能量峰值。
他们在尝试用多人的意识能量，驱动某个东西。那个晶状心脏？
“你整理完了吗？”研究员不耐烦地问。
“马上就好。”林默加快速度，同时记住了屏幕上的一些关键数据：同步频率每4.3分钟一次，能量峰值与地热读数相关，基因标记显示实验体包含至少七种不同的变异类型。
最后一个发现让他背脊发凉：七种变异类型。周云在尝试融合不同的能力，创造某种……超级变异者？
“好了，你可以离开了。”研究员几乎是推着他走向出口。
林默离开第七实验室，气密门在身后关闭。守卫再次检查了他的身份和物资车，确认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才放他离开。
回电梯的路上，林默的脑子在飞速运转。组织融合、意识同步、能量驱动、变异能力组合……“升华”计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创造一个终极武器？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他想起保存库里的资料，想起那个古老文明留下的警告：“进化不可控，多样性会导致分裂，分裂会导致冲突，冲突会导致毁灭。”
周云是不是在尝试消除多样性，把所有能力融合成一个统一的、可控的终极形态？
如果是这样，那艾丽西亚的精神控制能力、影爪的变异基因、甚至夜瞳的精神感应……都可能成为“升华”计划的材料。
他必须尽快把这个情报传递出去。但怎么传？他的通讯器被监控，所有对外通讯都要经过审查。而且，在记忆被部分屏蔽的状态下，他甚至不确定应该传给谁。
回到医疗部，林默被分配去处理一批新到的“净化适应者”——那些刚刚接受净化程序，正在适应新状态的人。其中有一个让他格外在意：一个大约十六岁的女孩，棕色的长发，绿色的眼睛，眼神空洞但偶尔会闪过一丝困惑。
病历上她的名字是莉莉，来自南美的一个小社区。净化前的记录显示她有植物沟通的能力——能感知植物的状态，甚至轻微影响生长。净化后，这个能力“稳定”了，变成了标准的植物加速生长，可控但失去了灵性。
“感觉怎么样，莉莉？”林默一边检查她的生命体征一边问。
“很好，医生。”标准回答，“能力稳定，情绪平稳。”
但林默注意到，当窗外飞过一只鸟时，莉莉的眼睛不自觉地追随着那只鸟，嘴唇微微张开，像在无声地模仿鸟鸣。那是她残留的本能。
“你喜欢鸟？”林默轻声问。
莉莉愣了一下，然后迅速摇头：“不，只是……分心了。抱歉。”
“没关系。”林默在病历上记录，同时用笔轻轻敲击桌面：两下快，一下慢。
莉莉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她听懂了。这是马可用的那个节奏。
“你以前……有宠物吗？”林默继续问，同时观察她的反应。
“有一只鹦鹉。”莉莉脱口而出，然后立刻捂住嘴，眼神惊恐，“我是说……我不记得了。”
她在撒谎。或者，她的记忆被干扰了，但深层的东西还在。
“鹦鹉很聪明。”林默微笑，“能模仿人说话，能记住旋律。比如这个——”他又敲了那个节奏。
莉莉的眼睛瞪大了。她盯着林默，嘴唇颤抖，想说什么，但又不敢。
就在这时，诊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探进头：“林默医生，苏明玉博士让你去她的办公室。”
“马上来。”林默结束检查，对莉莉说，“好好休息。如果需要什么，按呼叫铃。”
他离开诊室，心跳加速。莉莉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基地里还有未被完全控制的人，他们在用那个节奏作为识别信号。
苏明玉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林默敲门，进入。
办公室不大，堆满了书籍和资料。苏明玉坐在桌前，正在看一份报告。看见林默，她示意他关门。
“坐。”她说，没有抬头。
林默坐下，等待。
苏明玉放下报告，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我看了你今天的巡查记录。第七实验室，感觉怎么样？”
“令人不安。”林默诚实地说，“那些实验体……他们还活着吗？”
“从生物学角度，是的。从‘人’的角度……定义变得模糊。”苏明玉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升华’计划是周云的核心项目。他认为，个体的局限性是进化的障碍。只有融合，只有超越个体，才能达到下一阶段。”
“下一阶段是什么？”
“他称之为‘集体意识升华’。”苏明玉调出一张概念图：许多大脑通过神经网络连接，共享思维，共享能力，“不是简单的心灵感应，而是真正的思维融合。一个人受伤，所有人分担痛苦；一个人学会技能，所有人获得知识；一个人的能力，所有人可以使用。”
林默感到一阵寒意。这听起来像是某种蜂巢思维，个体完全融入集体，失去自我。
“但实验遇到了瓶颈。”苏明玉继续说，“意识同步不稳定，身体排异反应严重，能量需求巨大。第七实验室的实验体最多只能维持同步状态十七分钟，然后就会崩溃。”
“所以需要更多的实验体？更多的‘材料’？”
苏明玉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和夜瞳潜入。周云已经决定扩大实验规模。下一个阶段，他需要更强力的‘核心’——高度发展的精神能力者。艾丽西亚是首选，夜瞳是备选。”
林默的血液几乎凝固：“他要对他们进行‘升华’？”
“如果实验成功，是的。”苏明玉点头，“但还有时间。目前的瓶颈是能源。第七实验室消耗的地热能量已经达到了基地总输出的百分之四十。要扩大实验，需要更多能源。”
“更多能源……”林默突然想起了什么，“格陵兰冰盖下的地热活动虽然丰富，但有上限。除非……”
“除非找到其他能源。”苏明玉接话，“周云在寻找某种‘史前能源核心’。根据古代记录，南极和格陵兰的冰盖下，埋藏着上一个文明留下的能量源。如果找到，他就可以启动大规模‘升华’。”
南极保存库。格陵兰冰盖下的遗迹。这些地方可能都藏有那种能源核心。
“所以我们必须在周云找到能源核心之前，阻止他。”林默说。
“是的。”苏明玉站起来，走到窗边，“但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不只是你和夜瞳，还有外面的朋友。”
“秦风他们？”
“汉森已经知道你们被捕。他正在策划一次营救行动。”苏明玉转身，“但正面攻击新伊甸是自杀。基地的防御系统可以抵挡一个师的兵力。唯一的办法是从内部破坏。”
“怎么破坏？”
“三天后，基地会进行一次全系统维护。防御系统会短暂关闭十五分钟，进行软件升级和硬件检查。那是唯一的机会。”苏明玉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型存储芯片，“这里面有基地的详细结构图、防御系统的后门程序、以及维护期间巡逻队的路线。你需要把它传递给汉森。”
“我怎么传出去？所有通讯都被监控。”
“医疗部每周有一次物资补给，从外部运来。”苏明玉说，“负责运输的司机，代号‘渡鸦’，是我们的人。明天下午三点，他会来取医疗废物。把芯片藏在废物容器里，他会处理。”
“如果被发现呢？”
“那我们都会死。”苏明玉平静地说，“但如果不冒险，所有人最终都会变成周云实验的材料。包括艾丽西亚，包括夜瞳，包括基地里每一个还有一丝自我的人。”
林默接过芯片。它很小，只有指甲盖大，但感觉沉重得像一块石头。
“还有一个问题。”他说，“我的记忆……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胶囊的触发器，需要特定的声波序列。但如果我一直在这里，怎么触发？”
苏明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音频播放器：“这里面录制了那个旋律，编码成超声波。但它需要外部电源激活。当汉森的营救行动开始时，会有大范围的电磁脉冲干扰，这个播放器会自动启动。那时，你的记忆会开始恢复。”
她把播放器递给林默：“藏好。不要被搜到。”
林默把芯片和播放器藏进白大褂的内衬口袋。
“最后一个问题。”他看着苏明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相信周云的理念，又为什么要背叛他？”
苏明玉沉默了很长时间。窗外的冰原反射着苍白的日光，把她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我相信秩序。”她最终说，“但周云追求的不是秩序，是统治。不是进化，是取代。他想创造的不是新人类，是……别的东西。而我，作为科学家，作为母亲，作为人……无法接受那个未来。”
她的声音很轻，但坚定。
“现在，去做你该做的事。小心，谨慎。三天后，一切将见分晓。”
林默离开办公室。走廊里安静如常，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他走过一个又一个诊室，看见医生和病人平静地互动，一切看起来那么正常，那么有序。
但他知道，在这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正在涌动。
三天。
只有三天时间，来阻止一场可能改变整个人类未来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