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市的岁月,在梅雨的潮湿、夏日的蝉鸣、秋日的桂香与冬日的薄雪中,悄然流转。河边的老房子,墙壁上的爬山虎绿了又黄,黄了又枯,周而复始。
谭韫航在周建平和李婉细致温柔的呵护下,如同院子里那棵悄然抽枝的枇杷树,慢慢长大了。
他从小就展露出过于出色的容貌。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细心雕琢的瓷娃娃,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挑,瞳孔是清透的浅褐色,只是比起曾经那位冷静自持的特助,此刻这双眼里盛满的是属于孩童的、不谙世事的天真与安静。
更奇妙的是,他双眼正下方,对称的两颗浅褐色小痣,如同泪痕定格,给他平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感,尽管他身体其实相当健康。
与容貌的精致相反,谭韫航的性格从小就显露出一种近乎过分的乖巧和疏离。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吵闹、撒泼,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待在角落,玩着李婉给他买的积木,或者看着窗外的河流发呆。他学说话不快,但一旦开口,吐字便异常清晰;他学走路也很稳,很少摔跤,仿佛天生就带着一种审慎。
这种乖巧让周建平和李婉省心之余,也不免有些担忧。他们给了他双倍的爱,试图温暖那颗似乎总是隔着一层薄膜的小心脏。
而打破这层薄膜最有效的人,是周由。
周由,作为只比谭韫航大两岁的哥哥,完美诠释了一个精力旺盛、好奇心爆棚的男孩该有的样子。他像个小太阳,或者说,像只撒欢的小狗,围着安静得过分的弟弟打转。
“航航,看!蚂蚱!”三岁的周由举着一只绿油油的昆虫,兴冲冲地跑到正坐在小板凳上安静看图画书的谭韫航面前。
两岁的谭韫航抬起眼,看了看那不断蹬腿的生物,没什么表情,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周由也不气馁,把蚂蚱往地上一放,看着它跳走,然后又凑过来,肉乎乎的脸几乎要贴上谭韫航的:“航航,我们去挖泥巴吧!爸爸说可以种花!”
谭韫航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毛,似乎对泥巴这个词有些抗拒,但还是没说话。
李婉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小由,弟弟爱干净,你别总带他玩泥巴。”
周由哦了一声,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找到了新乐子,他伸出沾了点泥灰的手,试图去拉谭韫航始终干干净净的小手:“那我们去河边看鱼!”
这一次,谭韫航没有立刻躲开。他看了看周由那双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又看了看他伸过来的、不算干净的手,犹豫了一下,竟然慢慢把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
周由立刻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奖励,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心翼翼地牵着弟弟,迈着还有些蹒跚的步子,朝院门外的小河边走去。
李婉看着那两个小小的、依偎在一起的背影,眼眶微微发热。她知道,周由是打开谭韫航内心世界的那把钥匙。
时光荏苒,两个孩子手拉着手,一起走进了青梧市第一中心小学。
周由活泼开朗,是班里的孩子王,爬树、摸鱼、弹玻璃珠,样样在行,虽然学习成绩一直在中游徘徊。而谭韫航则恰恰相反,他安静、漂亮,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成绩从一年级开始就稳居年级第一,是老师眼中无可挑剔的优等生。
这样的两个孩子,本该是两条平行线,却因为那个家,紧密地纠缠在一起。
每天上学放学,周由都会自然地背上自己和谭韫航的书包,尽管谭韫航多次表示自己可以。他会走在靠马路的一边,会把早餐妈妈给的煮鸡蛋剥好壳塞到谭韫航手里,会在他值日时留下来帮忙擦最高的那块黑板。
班里不是没有调皮的孩子嘲笑周由是谭韫航的小跟班,周由总是浑不在意地一扬下巴:“他是我弟弟!我不照顾他谁照顾他?”
而每当有人试图欺负或者孤立看起来好欺负的谭韫航时,周由总会第一个冲出来,像只被激怒的小豹子,哪怕对方比他高大,他也毫不退缩。
有一次,为了维护谭韫航不被几个高年级学生抢走零花钱,周由跟人打了一架,嘴角都破了,回家还被周建平训了一顿,但他擦着嘴角,看着旁边安然无恙、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的谭韫航,还是傻呵呵地笑了。
谭韫航对此并非无动于衷。他会默默地把周由爱吃的糖醋排骨夹到他碗里,会在周由因为贪玩忘记写作业时,把自己的作业本推过去参考,会在周由打架受伤后,笨拙地拿着红药水给他消毒,虽然动作很轻,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一种无声的、深厚的依赖与羁绊,在年复一年的朝夕相处中,深深植根。
小学毕业那年夏天,格外炎热。两个半大的少年,并排躺在院子里的竹席上乘凉,看着满天繁星。
“航航,我们要去三中了。”周由双手枕在脑后,语气里带着对初中生活的憧憬,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三中是青梧市最好的初中,也是学业压力最大的地方。
“嗯。”谭韫航轻轻应了一声,他侧躺着,面对着周由,星光落在他眼底,明明灭灭。他已经开始抽条,身形有了少年人的清瘦轮廓,宽肩窄腰的雏形隐约可见,只是脸上的稚气尚未完全褪去。
“听说三中竞争可激烈了,都是学霸。”周由叹了口气,“我要是跟不上怎么办?”
谭韫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教你。”
周由扭过头,在朦胧的夜色里看着弟弟精致的侧脸,忽然笑了:“还是弟弟好!”他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习惯性地想去揉谭韫航的头发。
谭韫航下意识地偏头想躲,但动作做到一半,却又停住了,任由周由温热的手掌落在自己微凉的发丝上,轻轻揉了揉。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两人之间流淌。周由觉得指尖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而谭韫航则感觉被碰到的地方微微发烫。
周由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为了掩饰莫名加快的心跳,他岔开话题:“诶,航航,你发现没,你耳朵好适合戴耳钉哎!我看街上好多人都戴,酷毙了!”
谭韫航摸了摸自己饱满的耳垂,不置可否。他对此没什么兴趣。
然而,命运的轨迹,在进入青梧三中后,开始显现出它既定的波折。
初中不同于小学,学业压力骤增,少男少女们的情窦初开也开始萌芽。谭韫航凭借无可挑剔的容貌和永远名列前茅的成绩,迅速成为了全校瞩目的焦点。情书、告白、课桌里莫名多出来的零食,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而周由,则仿佛成了他身边一个模糊的背景板。虽然依旧形影不离,但周围人看向周由的目光,多了许多探究、比较,甚至是不解。这样一个除了体育好点、性格开朗点,成绩平平无奇的家伙,凭什么能和谭韫航那样的人如此亲近?
周由表面上依旧大大咧咧,和谁都能打成一片,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种不安和焦躁在悄然滋长。他看着谭韫航身边围绕的那些同样优秀、光鲜的同学,看着谭韫航在演讲台上从容不迫、光芒四射的样子,一种名为自卑的情绪,如同藤蔓,悄悄缠绕上心脏。
他开始更加努力地打球,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试图在另一个领域找到自己的价值。他也开始偷偷用功,熬夜看书,只希望成绩单上的数字能离谭韫航更近一些。
谭韫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依旧会把周由爱喝的汽水提前买好,会在周由训练结束后递上毛巾和水,会在周由为数学题抓耳挠腮时,放下自己的功课,耐心地一遍遍讲解。
但他也能感觉到,周由似乎在躲着他。不再是小时候那种毫无间隙的亲密,周由的眼神里,多了些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放学后,周由照例去篮球场训练,谭韫航则在图书馆看书等他。天色渐暗,谭韫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收拾书包去篮球场找人。
刚走到球场边,他就看到了那一幕,一个穿着漂亮连衣裙、长相甜美的女生,正红着脸,将一封粉色的信笺塞到刚打完球、满头大汗的周由手里。周围还有几个周由的队友在起哄吹口哨。
周由似乎有些错愕,拿着那封信,有些手足无措。
谭韫航的脚步顿住了,站在场边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认得那个女生,是隔壁班的文艺委员,很多男生都喜欢她。
他看到周由摸了摸鼻子,似乎对那女生说了句什么,女生羞涩地跑开了,周由的同桌则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大声调侃:“可以啊周由!班花都跟你告白了!”
周由咧着嘴笑,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神里分明有着属于少年人的、被异性青睐的得意。
那一刻,谭韫航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攥了一下,闷闷的,很不舒服。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情绪涌了上来,让他几乎想要立刻冲过去,把那封粉色的信从周由手里夺过来撕掉。
但他没有。他只是紧紧攥住了书包带子,指甲陷进掌心,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那天晚上,周由回到家,兴高采烈地跟父母分享了自己被告白的事,当然,隐瞒了细节。周建平和李婉笑着打趣了几句。
周由下意识地看向坐在餐桌对面安静吃饭的谭韫航,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但谭韫航始终垂着眼睫,专注地吃着碗里的米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周由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莫名地冷却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夜里,谭韫航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白天篮球场边的那一幕,和周由脸上那刺眼的笑容,反复在他脑海中回放。那种闷痛感再次袭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他只是觉得,周由那个笑容,不应该是因为别人。
而应该是因为他。
这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芽,带着懵懂而强烈的占有欲,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