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墨新研制的“惊蛰二式”攻城榴弹炮,在左宗棠的急切期盼与陈远的严令催督下,终于提前十日完成首批六门。炮身黝黑沉重,较之一式短粗,却自有一股慑人的蛮霸之气。随同火炮北上的,还有二十名讲武堂炮科最优秀的学员,以及陈远亲笔写给左宗棠的密信,详细阐述了此炮的用法及应对俄军新式炮兵的战术建议。
几乎与此同时,李鸿章在天津的幕府中,收到了两份让他眼皮直跳的密报。
第一份来自西北,言辞简略却惊心:“左军新获重炮数门,形制迥异,威力不明,已于北线隐秘部署。”
第二份来自南洋,内容稍详:“查‘杨氏实业’护商队骨干数人,身形样貌,与当年两江总督衙门存档之‘发逆画像’颇有疑似之处。尤以一李姓老者为甚。另,陈远早年投效湘军张承勋(张把总)时所率‘靖安哨’旧档残缺,疑有隐情。”
两份密报,一西一南,一明一暗,却都隐隐指向同一个人——陈远。
李鸿章将密报在烛火上点燃,看着纸张卷曲焦黑,化为灰烬。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却似有寒潭深不见底。
“发逆画像……靖安哨旧档……”他低声自语,“陈远哪陈远,你究竟是朝廷的栋梁,还是……包藏祸心的枭雄?”
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扫过新疆伊犁、东南海疆,最终落在南洋那片群岛之上。一个模糊却惊人的轮廓,在他心中渐渐成型。但他还需要更多、更硬的证据,需要一把能一击毙命、让太后都无法回护的刀。
“去查,”他对阴影中的心腹幕僚吩咐,声音冷得像冰,“两件事。第一,寻访当年张承勋部下的老人,特别是可能接触过‘靖安哨’的人,重金,务必撬开嘴。第二,南洋那边,不要再远观,想办法……送两个人进去,到那个‘杨氏实业’的矿上或护商队里,看清楚,听明白。”
“是,大人。”幕僚悄然退下。
李鸿章知道,自己正在触碰一个可能是当朝最危险的秘密。但他更知道,若不趁陈远羽翼未丰、根基未稳时动手,将来恐再无制衡此人的可能。
北疆的寒风已凛冽如刀。左宗棠将“惊蛰二式”秘密部署在距俄军一处前沿堡垒约五里的一处山坳中。这个距离,超出了俄军大部分火炮的有效射程,却仍在“惊蛰二式”重型榴弹的曲射覆盖之下。
俄军显然发现了清军的调动,堡垒守军加强了戒备,那几门新式的斯柯达炮也被推上了炮位,黑洞洞的炮口指向清军方向,带着傲慢的威慑。
左宗棠没有急于动手。他按照陈远建议,连续三日,每日子夜和黎明,用少量“惊蛰一式”对堡垒外围进行不规律的骚扰射击,打乱俄军作息,疲惫其精神。俄军起初还以炮火还击,后来便有些懈怠。
第四日,天色微明,寒风卷着雪粒。俄军堡垒了望哨上的士兵抱着枪,昏昏欲睡。突然,一种截然不同的、沉闷如滚雷般的呼啸声撕裂了寒冷的空气。
不是他们熟悉的“惊蛰一式”的尖锐嘶鸣!
六发沉重的榴弹,划过高高的抛物线,以几乎垂直的角度,狠狠砸落在堡垒的围墙、营房和那几门斯柯达炮的炮位附近!
轰!轰!轰!
地动山摇!
坚固的土木围墙被炸开巨大的缺口,营房燃起大火,一门斯柯达炮直接被掀翻,炮组士兵非死即伤。堡垒内瞬间乱作一团,俄军根本没想到清军拥有能在这个距离上进行如此精准曲射的重炮!
炮击持续了三轮,十八发榴弹将堡垒外围工事犁了一遍。左宗棠见好就收,下令停火。
硝烟弥漫的堡垒,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伤兵的哀嚎和木材燃烧的噼啪声。那几门曾被视为倚仗的斯柯达炮,一门损毁,其余也因炮位被毁而暂时失去了作用。
左宗棠站在观察哨里,放下望远镜,长长舒了一口气,对身旁的刘锦棠道:“陈额驸此炮,真乃国之利器!传令下去,给制造局和讲武堂的学员们记首功!另外,给俄人送封信去,问问他们,还想不想‘演习’了。”
此战虽小,却意义重大。它不仅验证了新炮的威力,更狠狠打击了俄军的嚣张气焰,为接下来的谈判,砸下了一记重重的砝码。捷报再次以最快的速度飞向京城,但这一次,左宗棠在捷报中,对新炮细节讳莫如深,只言“仰赖朝廷新械之利”。
杨芷幽的“合纵”策略初见成效,几家华商抱团后,面对洋行压价时底气足了不少,议价权有所提升。与德国商行的接触也取得进展,德方对提供相对“过时”但实用的采矿设备和技术指导表现出兴趣,前提是杨氏需要出让部分矿场的股份作为交换。
然而,李铁柱的警惕是对的。英荷资本的反扑更加阴险。他们不再直接施压,而是通过控制的报纸,开始连篇累牍地渲染“南洋华人私军坐大,恐威胁地方治安与殖民地秩序”,并暗示某些华商与“不清不楚的势力”有染。
更麻烦的是,护商队在招募新人时,混入了两个背景看似干净、身手也不错的后生。李铁柱起初并未察觉异样,直到一次酒后,其中一人似乎无意间问起护商队几位老兄弟的“广西方言”口音,并提到听说当年“天兵”中广西老兄弟如何骁勇。
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惊出一身冷汗。李铁柱立刻暗中调查,发现这两人虽自称来自爪哇其他华人聚居区,但口音和某些细微习惯,与当地华工确有差异。他不敢打草惊蛇,只能将二人调离核心岗位,安排到远离矿场和庄园的码头货栈,并派人严密监视。
“小姐,怕是有人盯上我们了,而且来者不善,直奔我们的根脚而来。”李铁柱忧心忡忡地向杨芷幽汇报。
杨芷幽面色凝重,她知道,最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对手不再满足于商业挤压,开始探寻他们最致命的秘密。“李叔,那两个人,看紧了,但先别动。德国人那边,条件可以再谈,股份……只要不涉及核心矿场和橡胶园,可以适当让步。我们必须尽快拿到设备和技术,把我们的根基夯实,让人无话可说。另外,告诉和我们抱团的几家,最近都收紧门户,内部用人仔细筛查。”
她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她能依靠的,除了身边的这些老兄弟,就只有北方那个同样身处旋涡中心的人,那有限而隐秘的援助。
西北再传捷报,朝廷上下又是一番庆贺。陈远进献新炮有功,再得嘉奖,风头一时无两。醇亲王奕譞在朝会后,特意与陈远同行,言语间颇为推心置腹:“远之兄此番又立大功,真乃国家柱石。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这京城,眼热兄台功劳,暗地里做些小动作的人,怕是不少。兄台还需多加留意,尤其是……往日的一些旧事,恐被人拿来做文章。”
陈远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感激道:“多谢王爷提点。陈远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为朝廷效力而已。至于往日旧事,当年投效朝廷,张把总乃至曾大帅(曾国藩)皆是见证,一片赤诚,可鉴日月。”他巧妙地将“旧事”限定在“投诚”这个公开合法的范围内。
醇亲王呵呵一笑,不再深言,只是拍了拍陈远的肩膀:“小心驶得万年船。若有难处,本王或可代为转圜一二。”
陈远知道,这是醇亲王进一步的拉拢,也是提醒他,朝中想要翻他旧账的,大有人在。
回到府中,陈远尚未坐定,亲卫又呈上一封密信,来自上海的李铁柱(陈远留在上海负责商业情报的另一个头目,与南洋李铁柱同名不同人),信中提及,近日有北方口音的生人,在暗中打听当年湘军张承勋部旧事,特别是其麾下一支“投诚义勇”的详情,出价甚高。
陈远将信纸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发白。
西北的炮声犹在耳畔,南洋的暗箭已然窥视,而京城,关于他“根脚”的调查,竟已悄然蔓延到了上海!
李鸿章,或者还有其他人,终于开始触碰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了。
这不是普通的政敌攻击,这是在掘他的根!
“来人,”陈远的声音透着一丝寒意,“让我们在湘军旧人里的关系动起来,查清楚,是谁在背后打听张承勋和‘靖安哨’。另外,给南洋去信,只有两个字:**‘断尾’**。”
他知道,必须做出一些决绝的切割了。一些可能暴露的、与过去太平军身份关联过密的痕迹,必须彻底清理。哪怕,这会伤及一些早年的情分。
夜色深沉,陈远独立院中。北方的捷报带来的短暂喜悦早已被沉重的危机感取代。雷音渐近,他已能闻到风暴来临前,那混合着硝烟与血腥的潮湿气息。
他目光如铁,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片热带雨林,看到那个倔强的女子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
“再给我一点时间……”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向命运祈求,“只要一点时间,让我布好最后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