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的军报再次以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时,养心殿内正为另一件事争论不休——日本吞并琉球后,其使臣竟又递来国书,言语倨傲,要求修订《中日修好条规》,增开商埠,并给予片面最惠国待遇。
“蕞尔小邦,得寸进尺!”慈禧太后将国书掷于御案,面罩寒霜。琉球之事尚未了结,日本竟又趁火打劫,显然看准了大清西北吃紧,无暇东顾。
恭亲王眉头紧锁:“日本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然其水师近年来购置英舰,颇有几分气象。我新式兵船未成,南北洋水师旧舰居多,海上争锋,难言必胜。”他顿了顿,看向陈远,“陈额驸于海防新器多有建树,不知可有应对之策?”
压力再次传导至陈远身上。他出列奏道:“太后,皇上,王爷。日本恃强凌弱,其心可诛。然我朝当下重心,确在西北。于东南,臣以为当取‘以守为攻,加速备战’之策。”
他条分缕析:“其一,立即驳回日本无理要求,措辞需强硬,申明琉球乃我属国,日方行为非法无效,为将来留有余地。其二,命沈葆桢、刘铭传于台澎、闽浙沿海,依托新筑炮台,加紧布防,尤其重点港口,需配置‘惊蛰’衍生型岸防重炮。其三,福州船政局与臣之制造局合作,新舰建造需加快,同时,已向德国订购之设计图纸与技术指导,需催促尽快交付。其四,”他目光扫过殿中众臣,“可密令驻英、法、德等国使臣,探听日本最新购舰动向,必要时,我亦可寻求购置一二手之快速巡洋舰,以解燃眉之急,并以此为蓝本,加速自研。”
这一番对策,兼顾了外交、防御与长远建设,虽未主张立即跨海远征,却步步为营,显示了坚定的决心与清晰的路径。即便是李鸿章,一时也难寻纰漏。
慈禧太后神色稍霁:“便依陈远所奏。总理衙门、南北洋大臣、船政局及制造局,各司其职,务必尽快落实。”她深深看了陈远一眼,“陈远,你肩上的担子,是越来越重了。”
“臣,万死不辞。”陈远躬身,脊背挺直如枪。
左宗棠的大军在南疆高歌猛进,连克数城,阿古柏势力土崩瓦解。但北线,伊犁俄军的挑衅日益频繁。他们以“演习”、“勘界”为名,屡屡越过双方默认定的控制线,与清军巡逻队发生对峙,甚至小规模交火。
左宗棠严格执行陈远“小股挑衅,雷霆反击”的指示。一次,俄军一个哥萨克骑兵连越境劫掠蒙古部落,被早有准备的清军一个“远火”装备的步兵营伏击。在精准的排枪射击和两门随营“惊蛰一式”的速射轰击下,哥萨克连伤亡过半,狼狈逃回。此战虽小,却狠狠挫了俄军的骄横之气。
同时,陈远通过蒙古王公和商队搜集的情报也有了关键收获:俄军增援的火炮,确系来自奥匈帝国斯柯达兵工厂的新式后装线膛炮,射程与精度优于俄军旧炮,但数量似乎不多,且弹药补给线漫长。
陈远立刻将情报和自己的分析密送左宗棠,并附上制造局根据冯墨新钢试制的**“惊蛰二式”攻城榴弹炮**的初步参数。这种炮口径更大,身管较短,专为攻坚和曲射设计,发射的重型榴弹对工事和人员聚集区杀伤力巨大。“以此炮配合‘惊蛰一式’,远近结合,或可压制俄军新炮。首批六门,一月后启运。”
左宗棠回信,只有八个字:“知己知彼,静候佳音。”
醇亲王奕譞的示好并非空穴来风。他在府中秘密接见了两位客人,一位是清流中的后起之秀,以直言敢谏闻名的御史邓承修,另一位则是与陈远在讲武堂有过交集、对西洋兵法颇感兴趣的年轻宗室载漪。
“陈远之才,于国有大用,此点毋庸置疑。”醇亲王慢悠悠地品着茶,“然其权势膨胀过速,所行之事,如‘债券’、‘实业公司’,乃至与胡雪岩等商贾过从甚密,皆非祖制旧例。长此以往,恐非朝廷之福,亦非他自身之福。”
邓承修肃然道:“王爷明鉴。陈额驸所为,确有利于强兵富国,然其法近于权术,借商贾之力,聚私人之财,练新式之军,虽有太后信重,然已招致朝野诸多非议。学生观其气象,已隐然有藩镇之雏形。”
载漪则道:“六叔(恭亲王)对其猜忌日深,李合肥(李鸿章)更是视其为眼中钉。陈远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如立悬崖。王爷若能施以援手,导其归于正途,既是保全国家栋梁,亦是……”
奕譞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保全?或许。但更要紧的是,如此利器,岂能长久操于一人之手,或任由他人毁去?”他看向邓承修,“邓御史,你素以风骨着称,于国事亦多灼见。日后朝中若再有对陈远不合情理之攻讦,或可仗义执言一二。当然,该纠弹时,亦不必容情。”
这是一次含蓄的联盟。醇亲王看到了陈远的利用价值,也看到了他的危险,他打算在某种程度上成为陈远在宗室中的一道非正式屏障,同时也埋下将来可能施加影响的伏笔。陈远在不知情中,又多了一重复杂的关系。
然而,危险也在逼近。李鸿章幕僚中负责探查南洋之事的人,终于传回一条模糊却令人心惊的消息:南洋那支新近崛起的“杨氏实业”武装护商队,其训练与做派,隐约有当年太平军“老兄弟”的影子,尤其是其中几个头目的形貌特征,与天国旧档案中某些人物有相似之处。而陈远与“杨氏”的资金往来,虽经多层掩饰,但并非无迹可寻。
“太平余孽……”李鸿章看着密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眼中寒光闪烁,“陈远啊陈远,你究竟是无意牵连,还是……胆大包天?”他没有立刻行动,这条线太模糊,牵扯太大,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或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杨芷幽的“护商队”亮相产生了效果,但压力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蔽。英资“海峡锡矿公司”的代表换上了一副笑脸,提出“合作开发”的建议,实则想以技术和资本控股。荷兰殖民当局则开始以“整顿矿业安全”、“规范劳工待遇”为名,频频派人检查杨家的矿场和种植园,吹毛求疵。
李铁柱应对得焦头烂额。“小姐,洋人这是软硬兼施,明的暗的一起来。”
杨芷幽却显得很冷静:“他们急了。说明我们按照那些思路改进的工艺,确实触动了他们的利益。李叔,联络其他华商的事,进展如何?”
“已有三家小锡矿主和两位橡胶园主暗中答应,愿意以我们为首,共同议价,抵御洋行压价。但他们实力弱,底气不足。”
“无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把他们的人,分批安排进来,跟着我们的护商队一起训练,费用我们补贴一半。”杨芷幽果断道,“另外,接触德国商行的事情要抓紧。英国人荷兰人封锁技术,我们就找德国人。他们想在南洋插一脚,我们就是现成的桥头堡。”
她走到窗前,看着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的护卫们,低声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父亲的基业,不能毁在我手里。我们在这里站得越稳,将来……能做的事才越多。”她没说完的话里,藏着对遥远北方那个人的复杂期盼,也藏着为自己和儿子谋一个未来的决绝。
陈远站在西山别业的高处,夜观星象。古人常以星象喻人事,他虽不信这些,但此刻繁星满天,银河横亘,却让他感到自身的渺小与肩负的沉重。
西北的战火,东南的海涛,朝堂的暗箭,南洋的孤舟……还有那深藏心底、不敢触碰的血脉牵挂。每一条线都绷得紧紧的,似乎随时会断裂。
亲卫无声地送来最新密报:福州船政局电报,向德国订购的鱼雷艇图纸已到,随行的两名工程师不日抵达;胡雪岩密信,“西北实业拓殖公司”首期股本募集远超预期,晋商徽商踊跃;讲武堂呈报,第二期工兵、辎重科学员已可参与实际作业;南洋李铁柱密报,“合纵”初成,然洋人逼迫更甚,德国渠道正在接触。
好消息与坏消息交织。
陈远仰望星空,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不能退,不能倒。这艘由他一手打造的、融合了旧时代精华与未来火种的航船,已经驶入了深水区,四面八方都是暗流与风暴。
他必须成为最坚定的舵手,最清醒的棋手。
“传令,”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而坚定,“制造局新型炮量产线,三班倒,人不歇炉不停。给左帅去信,新炮启运时,我会派一队讲武堂炮科最优学员随行,既是押运,也是实习。另外……安排一下,我要秘密去一趟天津机器局和唐山煤铁矿。”
他不能只坐在京城运筹帷幄,必须亲自去看看他的工业基石,是否真的如奏报般牢固。潜流激荡之下,唯有夯实每一个环节,方能行稳致远,直至……惊雷炸响,狂澜既倒的那一天。他隐隐感到,那一天,或许并不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