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那根“大生产”燃到了尽头,灼热的烟灰烫了一下李卫国的手指,他才猛地惊醒,将烟蒂狠狠摁灭在满是划痕的木质桌面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熊哥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还沉浸在愤怒中,但他也意识到了付明英这番举动背后的不寻常。他看向林墨和李卫国,眼神里带着询问。
林墨摩挲茶杯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付明英,没有立刻追问她为何泄密,而是换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付经理,朱修正和樊赶美,他们是怎么绕过公社,直接摸到贾副主任门路上的?”
这个问题,精准地切中了要害。两个普通知青,若无引荐,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接触到县里的实权人物?这背后,必然还有推手。
付明英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她神色不变,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更深的讥诮,声音依旧压得很低:“贾副主任身边,有个叫钱福海的办事员,最是擅长揣摩上意,替领导办些‘私事’。朱修正不知道怎么曲里拐弯和他扯上了关系……他们就是通过这条线搭上的。”
钱福海!李卫国心里“咯噔”一下。这个人他知道,是贾怀仁从下面公社提拔起来的亲信,为人油滑,最是会钻营,专门帮贾怀仁处理一些不太方便摆在台面上的事情。如果是他牵线,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贾怀仁未必看得上朱、樊这两个小角色,但他们递上来的“刀子”,正好契合了贾怀仁或许早就想敲打一下风头过盛的牛角山公社,尤其是可能不太“听话”的李卫国的意图。而钱福海,不过是投其所好,顺便在领导面前表表忠心,再捞点无形的好处。
“妈的,蛇鼠一窝!”李卫国低声骂了一句,感到一阵无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和背后的算计,让他这个“官二代”武装干部感到分外憋闷。
林墨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他没有再追问钱福海或者贾怀仁的细节,而是将话题重新拉回了付明英身上,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真诚:“付经理,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叩开了付明英一直紧绷的心房。她一直维持着的、那种属于饭店经理的、带着距离感的镇定,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她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但迅速低下头,借整理袖口的动作掩饰了过去。
再抬起头时,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看着眼前这三个男人,一个是有背景但此刻失意的干部,一个是能力超群却遭打压的知青,还有一个是脾气火爆却重义气的知青。他们或许不是最强大的盟友,但此刻,似乎是唯一可能听懂她的话,甚至……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刻,能给她带来一线生机的人。
“是不容易。”付明英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但很快又稳住了,“我在这位置上,看到的、听到的,比一般人多些。
贾副主任他……做事不太讲究,今天能这样对你们,明天就能用更狠的法子对别人。”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他手里,不太干净。”
她没有具体说“不干净”指的是什么,是经济问题,生活作风,还是其他更严重的事情?但这模糊的指控,已经足够有分量。
李卫国心中一动。他之前只是觉得贾怀仁好大喜功,喜欢听奉承,排挤异己,但如果涉及到更严重的“不干净”,那性质就不同了。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扳倒一个县革委会副主任?谈何容易!没有铁证,贸然动作,只会死得更快。
“付经理,我们一定保守这个秘密。”林墨再次开口。
他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表态,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热情,但这种克制和冷静,反而让付明英觉得更加可靠。
她需要的,不是一时冲动的许诺,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是在这晦暗局势下的一点潜在火光。
“那就好。”付明英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部分重担,“几位吃点什么?后厨今天有刚送来的豆腐,挺嫩。”她迅速切换回了饭店经理的角色,脸上重新挂起了那种职业化的、略带疏离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老样子,弄几个下饭的菜就行。”李卫国挥了挥手,有些意兴阑珊。
付明英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包厢,步伐依旧从容,只是背影看上去,比来时似乎挺直了一些。
包厢门关上后,三人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信息量太大,需要时间消化。
“操!这事没完!”熊哥率先打破沉默,拳头攥得咯咯响,“老子迟早要找那两个王八蛋算账!”
“算账?怎么算?”李卫国苦笑一声,给自己又点上一支烟,“现在去找他们?人家一句‘向领导反映真实情况’就能堵死你!闹到贾怀仁那里,更是自投罗网!”
“那就这么算了?”熊哥瞪着眼。
“当然不能这么算了。”林墨缓缓开口,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但冲动解决不了问题。李哥说得对,现在去找朱、樊,或者公开闹,正中对方下怀。”
“那你说怎么办?”熊哥看向林墨。
林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李卫国:“李哥,贾副主任对我们,看来是已有看法。这次是敲打,下次呢?付明英的话,值得琢磨。”
李卫国深吸一口烟,眉头紧锁:“你的意思是……?”
“我们现在动不了他,甚至暂时也动不了朱修正和樊赶美。”林墨冷静地分析,“但我们可以做两件事。第一,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得更好,更挑不出毛病。护粮队虽然散了,但秋收后公社还有其他工作,尤其是冬季民兵训练,李哥,这是你的本职,得抓出成绩来,让人无话可说。”
李卫国点了点头,这确实是稳住阵脚的办法。
“第二,”林墨的声音更低了些,“有些事,可以留心,但不必声张。比如,那个钱福海,比如,贾副主任还有哪些‘不太干净’的地方。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李卫国心中凛然。林墨这话,已经带着一丝隐忍的锋芒了。他是在暗示,现在需要蛰伏,需要积累,等待可能出现的时机。这很冒险,但似乎也是目前唯一能做的、带有反击意味的准备。
李卫国重重吐出一口烟圈,“眼下,确实只能如此。妈的,这口气,先咽下去!”
这顿饭,三人吃得有些食不知味。付明英后来亲自端菜进来,神色已然恢复如常,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尽心服务的饭店经理。
离开国营饭店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深秋的寒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小林,熊崽,”李卫国在分别前,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语气沉重,“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以后……都机灵点。”
“放心吧,李哥。”林墨点了点头。
熊哥也闷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三人各自散去,融入昏暗的街巷。表面的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但一股暗流,已经开始在几个人心中涌动。
付明英赌上了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透露了秘密;熊哥、林墨和李卫国,则被迫开始思考更长远的自保与可能的反击。
而此刻,朱修正和樊赶美或许还在为自己“高明”的告状而沾沾自喜,全然不知他们已经搅动了怎样的一池深水,更不知道,一双冷静的眼睛和一颗记仇的心,已经将他们,连同他们背后的阴影,都牢牢刻在了心里。
寒冬将至,表面的平静下,蛰伏着更深的危机与等待着破土而出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