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一战的惨烈,随着归来的队伍,如同深秋的寒霜般迅速笼罩了望南城。那支清晨悄然出城的百人精锐,归来时已残缺不全。阵亡者的遗体被同泽们用临时制作的担架或直接背负着,覆盖着沾满血污的军旗,沉默地穿过刚刚开启的城门。伤者相互搀扶,步履蹒跚,每一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上都刻满了疲惫、伤痛以及劫后余生的茫然。鲜血顺着他们的衣甲滴落在青石街道上,留下蜿蜒刺目的暗红痕迹。
没有欢呼,没有凯旋的喧嚣。早已闻讯聚集在街道两旁的民众,自发地静默着。老人们浑浊的眼中含着泪水,妇女们捂住嘴压抑着啜泣,孩子们被这肃杀悲壮的气氛所慑,紧紧抓住父母的衣角,睁大了眼睛。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有人将准备好的、尚带着露水的野花轻轻放在路旁,有人端出了温热的水碗,递向那些嘴唇干裂的伤兵。无声的行动迅速蔓延,形成了一条由泪水、鲜花和沉默的敬意铺就的归途。
这景象,比任何盛大的凯旋仪式都更具冲击力,也更深刻地烙印在每一个望南城军民的心中。胜利,从来都是用鲜血和生命铸就,容不得半分虚假的欢愉。
叶飞羽被直接送回了他的临时府邸。他左臂的伤口在战斗中彻底崩裂,失血不少,加上心力交瘁,脸色苍白得吓人。早已等候在此的医官们立刻围了上来,小心地剪开被血浸透、紧紧黏在皮肉上的绷带,清理创口,重新上药包扎。整个过程,叶飞羽紧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始终一声不吭,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屋顶的椽梁,脑海中反复闪现着河谷中那些倒下的身影。
林湘玉一直守在旁边,看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和强忍痛楚的模样,眉头紧锁,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递上一碗参汤。“先把药喝了,补充些元气。城防和周老将军那边我已派人通报,一切安好,你先安心养伤。”
叶飞羽接过碗,一口气喝下,苦涩的汤药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热流。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声音沙哑:“伤亡名单……最终核定后,第一时间给我。抚恤……必须尽快发下去,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我知道,已经在办了。”林湘玉点头,语气坚定,“你且宽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亲卫的通禀:“将军,郡主驾到。”
话音未落,杨妙真已快步走了进来。她显然来得匆忙,只穿着常服,未施粉黛,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急之色。看到叶飞羽苍白的面容和重新包扎好的、依旧渗出血迹的左臂,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很快被她压下,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伤势如何?”她走到床边,声音比平日柔和许多。
“劳郡主挂心,皮肉伤,不碍事。”叶飞羽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被杨妙真用手势制止。
“躺着别动。”杨妙真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一旁的林湘玉,微微颔首,随即看向叶飞羽,语气转为严肃,“落鹰涧的事情,周老将军已详细禀报于我。飞羽,你此番虽引蛇出洞成功,重创了‘暗影’派出的精锐,但也太过行险!你若真有闪失,望南城当如何?”她的语气中带着后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叶飞羽垂下眼帘:“末将知错。只是敌暗我明,若不出此下策,难觅其踪,日后恐遭更大祸患。此番虽付出代价,但也证实了‘黑鹞子’的存在,俘虏数人,或可撬开缺口。亲卫营……也见了血,算是初步淬火。”
杨妙真看着他疲惫而坚定的眼神,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叹了口气:“罢了。你之心,我岂能不知。只是望你日后,多加珍重自身,你如今……牵系甚众。”她顿了顿,转移了话题,“俘虏审讯之事,我已令内卫配合周老将军,不惜一切手段,定要挖出‘暗影’的藏身之处和下一步计划。你眼下首要任务,是养好伤势。”
“谢郡主。”叶飞羽应道,心中却并未放松。他知道,暗影绝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收手。
接下来的几天,望南城在一种沉痛而忙碌的氛围中度过。阵亡将士的集体葬礼在城南新划出的墓园举行,杨妙真亲自出席致祭,全城缟素,哀声动天。抚恤银钱和粮帛在林湘玉和周昆的监督下,以最快的速度发放到位,安抚了烈属,也稳定了军心。
叶飞羽被迫在府中静养,但他并未真正闲下来。亲卫营的伤亡需要抚慰重整,新的兵员需要补充训练,落鹰涧一战的得失需要总结。他每日靠在床头,听取王栓子、赵铁柱等人的汇报,批阅文书,不时召见负责审讯俘虏的内卫头目,了解进展。
审讯进行得并不顺利。俘虏,尤其是那个黑衣头目,极其顽固,受尽酷刑也不吐露关键信息,只承认自己是圣元军人,受命伏击东唐将领,其余一概不知。直到第三天,内卫从一个伤势较重、意志稍弱的俘虏口中,撬出了一条模糊的线索——他们与城内的联络,似乎是通过一家名为“顺风”的车马行。
“顺风车马行?”叶飞羽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勉强用右手练习运笔,闻言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查!暗中控制所有相关人员,但先不要打草惊蛇,看看能否顺藤摸瓜,找到‘暗影’本人!”
“是!”
与此同时,城外百里,荒废山神庙。
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压抑。暗影脸色铁青,负手立于破败的神像前,脚下是摔得粉碎的茶盏。他派出的精锐小队,包括费尽心思调来的“黑鹞子”,几乎全军覆没,仅剩寥寥数人带伤逃回,带回的却是叶飞羽未死、俘虏被擒的噩耗。
“废物!一群废物!”暗影的声音如同寒冬里的冰碴,刮得人耳膜生疼,“占据地利,以逸待劳,竟然还拿不下一个带着伤、只有百人的叶飞羽!我要你们何用!”
逃回来的几名手下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敢抬头。
“先生息怒。”一名心腹硬着头皮劝道,“那叶飞羽确实狡诈,竟早有准备,援军来得太快。而且……我们安插在顺风车马行的暗桩,似乎……似乎被盯上了。”
“什么?!”暗影猛地转身,眼中杀机毕露,“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在今天上午,车马行附近多了几个生面孔,像是内卫的探子。”
暗影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顺风车马行这条线一旦暴露,他在望南城内的情报网络将遭受重创,甚至可能危及自身安全。叶飞羽……又是叶飞羽!此人不仅勇武,心思竟也如此缜密,动作如此之快!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良久,他眼中闪过一丝狠绝和果决:“传令,启动‘断尾’计划!所有与顺风车马行有直接关联的钉子,即刻撤离,无法撤离的……你知道该怎么做,绝不能留下活口!同时,放出风声,混淆视听,将内卫的注意力引向别处。”
“是!”心腹心中一寒,知道这是要牺牲掉一部分潜伏多年的同伴了。
“还有,”暗影走到窗边,望着望南城的方向,声音阴冷如毒蛇吐信,“叶飞羽……此獠不除,必成大患!一次伏击不成,那就再来一次!明的不行,就来暗的!通知我们藏在望南城最深的那颗‘钉子’,是时候动一动了。目标,叶飞羽府邸,或其亲卫营驻地!我要的不是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厮杀,而是下毒、纵火、冷箭……任何能要他命的方式!不计代价,不论手段!”
“属下明白!”
望南城内,叶飞羽府邸。
经过数日休养,加上年轻体健,叶飞羽的伤势恢复得比医官预计的还要快一些,左臂已能进行轻微活动。他拒绝了继续卧床的建议,开始在自己的书房和院落中处理公务。
这日傍晚,他正在书房与林湘玉、周昆商议亲卫营补充兵员和装备定制事宜,王栓子拿着一份刚收到的密报匆匆进来。
“将军,内卫那边传来消息,顺风车马行的掌柜和几名核心伙计,昨夜……全部暴毙在家中,初步勘查,是中了剧毒。线索……断了。”
叶飞羽眼神一凝,并未感到太多意外。“果然狠辣,断尾求生。看来,我们抓到的俘虏,还是让他们感到了威胁。”
周昆老将军叹了口气:“‘暗影’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想要连根拔起,非一日之功。此番能斩断其一条重要臂膀,已属不易。”
林湘玉却皱眉道:“他们行事如此果决,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飞羽,你府上的护卫还需再加强。亲卫营驻地也要加强巡查,尤其是饮食水源,需得格外小心。”
叶飞羽点了点头,目光沉静:“我知道。他们越是如此,越说明他们急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中那几株在晚风中摇曳的翠竹,缓缓道,“落鹰涧一战,我们付出了血的代价,但也让亲卫营真正凝聚起来。如今,暗影断其一指,必然反扑。接下来,恐怕才是真正较量开始的时候。”
他转过身,看向周昆和林湘玉:“周老将军,湘玉,城防和军务,还需二位多多费心。我的伤已无大碍,亲卫营的整训和扩建,必须加快步伐。另外,我打算在亲卫营中,单独设立一队,专司反谍、护卫与暗中调查,由王栓子负责,直接对我负责。我们需要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来应对‘暗影’无所不在的威胁。”
周昆沉吟道:“此举甚好。内卫虽强,但主要精力在全局,有一支直属的精干力量,应对特定威胁,更为灵活高效。”
林湘玉也表示支持:“人员可从黑风谷老兄弟和此次落鹰涧表现优异者中选拔,务必保证忠诚可靠。”
计议已定,周昆和林湘玉相继告辞。书房内只剩下叶飞羽一人。他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份关于顺风车马行人员暴毙的密报,仔细看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断尾……反击……”他低声自语,眼中寒光闪烁,“暗影,你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望南城,不是你能肆意妄为的地方。我叶飞羽,更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铺开一张白纸,提起笔,开始勾勒心目中那支专属反谍队伍的架构和职责。烛光摇曳,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墙壁上,显得坚定而沉稳。
落鹰涧的血火已然熄灭,但余烬中催生的,是更加顽强的生命力和更警惕的意志。望南城与暗影的较量,从明处的战场,转向了更加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暗处。而叶飞羽,这位从守墓少年一步步崛起的年轻将领,正在这乱世的熔炉中,不断淬炼着自己,也锻造着守护这座城池与其中生灵的、更加锋利的剑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