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下的兽皮地图,粗糙而冰凉,仿佛还残留着雪山的寒气。
可远处营地里传来的稚嫩歌声,却像一缕看不见的炊烟,带着食物的暖香,倔强地钻入这凛冽的夜风里,萦绕在谢云亭的心头。
这种冰与火的交织,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东家,”阿篾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
他指着地图上那片被标记为深黑色的区域,神情凝重,“我带人去探过了。前面就是雷公山的腹地,地图上这条捷径,‘阴鸦谷’,确实能省下至少三天的路程。”他顿了顿,补充道,“谷里很安静,没有伏兵,也没有野兽的踪迹,只有……只有大片大片枯死的茶林,死得透透的,一棵活的都没有。”
这诡异的景象,比千军万马更让人心寒。
谢云亭的目光在那“阴鸦谷”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那墨色浓得像一个化不开的黑洞,要将人的心神都吸进去。
他收回手,语气平静地做出决定:“传令下去,全队绕行。”
“绕行?”阿篾一愣,正要分辩,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然挡在了他们面前。
是阿峒。
他那双刚刚褪去血丝的眼睛,此刻又燃起了复杂的火焰,那是一种混杂着失望与审视的锐利。
“谢老板,”他沉声开口,语气里带着山民特有的直率与执拗,“我们苗人认了你这个‘同路人’,不是让你在禁地面前打退堂鼓的。你要是不敢走这条路,就说明你心里,还是不信我们能护住你。”
话音未落,银凤也走了过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背上的鼓槌解下,握在手里,那双眼睛比鼓槌还要坚硬。
她身后的几个苗家猎手,也都默默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气氛,瞬间从温暖的盟约,倒退回了冰冷的对峙。
“我们已经为你破了祖宗的规矩,让你的人在圣山下葬。”银凤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冰,“你若还这样畏首畏尾,就是看不起我们用命换来的誓言。”
这顶帽子扣得太重,压得空气都快要凝固。
谢云亭明白,这已经不是一条路的选择,而是一场信任的考验。
他若是退了,之前用两条性命和一场葬礼换来的情谊,便会瞬间崩塌。
但他没有急于争辩。
他环视了一圈众人脸上的神情,从苗人的警惕,到自己伙计的疑惑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阿峒和银凤,缓缓说道:“我敬重你们的誓言,也信你们的勇猛。但这条路,我要先问个明白。”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谢云亭便独自一人,提着一只小巧的红泥火炉和一包茶叶,重新走进了苗寨。
他没有找阿峒,而是径直去了火塘婆那间低矮的木屋。
老人正蹲在火塘边,用一根黑漆漆的木棍搅动着一只陶罐,浓郁的草药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她没有抬头,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声音苍老而沙哑:“你想走阴鸦谷?”
“是,”谢云亭在她对面坐下,将茶炉点燃,开始有条不紊地温杯、置茶,“但我更想知道,为什么不能走。”
火塘婆搅动药罐的手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而是用木棍从罐底捞起什么,然后缓缓掀开药罐的盖子。
一股混合着药香和焦糊味的怪异气息扑面而来。
只见罐底压着一小撮早已看不出形状的黑色灰烬。
“这是百年前,那队死在谷里的汉商留下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是他们的茶。你闻闻。”
谢云亭凑上前,那股焦糊味里,似乎还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本不该属于茶叶的味道。
“这茶,泡不出半点滋味。”火塘婆的声音更低了,像在说一个遥远的秘密,“可一旦烧起来,就会冒出绿色的烟。”她猛地抬起眼,那双浑浊的眸子仿佛能穿透人心,“娃儿,你告诉我,什么茶烧起来会是绿烟?”
绿烟……谢云亭心头剧震,一个可怕的词瞬间浮现在脑海——砒霜!
“那一整支商队,不是遇到了山神鬼怪,也不是被我们苗人所害。”火塘婆冷冷地说,“他们,是被自己人毒死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云亭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撮灰烬。
【叮!检测到目标物质……成分分析启动……】
【分析结果:茶样残骸,年份约90-110年。
主要成分:炭化茶叶纤维、植物碱……检测到微量砷化物(As?o?),含量足以致命。】
【茶叶品质追溯:根据残存细胞结构分析,判定为特一级祁门红茶,工艺为松柴明火烘焙,应为清末民初徽商内部流通的高等级贡品茶。】
脑海中冰冷的数据流,与火塘婆苍老的话语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而残酷的真相。
这不是天灾,也不是诅咒,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是人性之恶,给这片山谷留下了一道百年不散的阴影。
他终于明白,苗人守护的不是禁地,而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如果……我强行通过呢?”谢云亭的声音有些干涩,“是否会让当年的仇恨,在这里重演?”
火塘婆发出一声冷笑,像是嘲笑他的天真。
“你以为你记下几个名字,烧几只风筝,就能洗清所有的恩怨?娃儿,你运再多的茶,也盖不过人心里的脏。有些地方,脚一旦踩下去了,心,就跟着脏了。”
当夜,营地篝火旁,谢云亭召集了所有人。
“我决定,放弃阴鸦谷。”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们改走‘九转坡’。”
“什么?”阿篾第一个表示不解,“东家,九转坡要多绕六天,而且山势陡峭,骡马难行!既然谷里没有埋伏,我们为什么非要避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谢云亭身上,包括阿峒和银凤,他们都在等待一个解释。
谢云亭没有看他们,而是低头凝视着手中那枚温润的云记火漆印。
“我们从徽州走到这里,运的是茶,也是信。”他缓缓开口,“如果为了省下几天路程,就要去踏碎一个部族百年的禁忌,去践踏一段用鲜血写成的历史,那我们和当年在茶里下毒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样的路,走得越快,离‘云记’的‘信’字就越远。我谢云亭,不走那样的路。”
人群一阵骚动,却无人反驳。
一直沉默的小竹,默默地举起了他的画板。
画上,一条长长的队伍正艰难地蜿蜒绕过一座险峻的大山。
而在他们身后,那片被略过的黑色山谷深处,正有一缕极细的黑烟缓缓升起,那形状,像一个挣扎呼号的冤魂。
所有人都看懂了。
启程的那日,天刚破晓。
当队伍走到寨门口时,却发现一个身影早已拄杖立在那里。
是龙驼公。
这位自始至终都对他们保持着距离的寨老,此刻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谢云亭。
良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忽然转身,从身旁护卫手中抽出那柄象征着家族权威的祖训刀。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走到通往阴鸦谷的那条小径前,高高举起长刀,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刀劈下!
“咔嚓!”
那座简陋的木桥应声而断,断口参差,木屑纷飞。
“路,可以再修!”龙驼公的吼声如惊雷般在山谷间炸响,“但不该走的,永远不准碰!”
随即,他转身从墙上摘下一面巨大的铜锣,亲手交给身后的银凤。
“敲三声!”他低喝道,“送‘同路人’,出界!”
“咚!”
三声雄浑的锣响,震彻云霄。
紧接着,整个山寨的男女老幼,竟从各家的木楼里走了出来,列于道路两旁。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盏小小的陶制油灯,灯芯里没有灯油,燃着的,是碾碎了的“兰香红”茶末。
橘红色的火光,带着奇异的茶香,在晨曦中连成了一条长长的光河,为这支选择绕远路的商队,照亮了前方的崎岖山路。
行至苗汉分界的那块巨大石碑前,谢云亭停下脚步。
他取出一枚崭新的“云记”火漆印,用力将其按入石碑旁的泥土之中,直到没柄。
就在此时,脑海中的系统界面竟自主波动起来。
那幅巨大的“万里茶魂”舆图再次浮现,代表着他们路线的朱砂红线,在延伸至阴鸦谷时,竟像拥有生命一般,自动绕出了一道平滑而决绝的弧线,完美地避开了那片黑色的区域。
地图本身,仿佛也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对那段黑暗历史的回避与尊重。
谢云亭仰头,望着远处被晨雾笼罩的群山,轻声对自己说:“不是所有的路都要走通。有的路,就是用来记住教训的。”
在他身后,小竹在他的长卷画上,落下了最后一笔。
那幅从徽州就开始描绘的画卷,终于在此刻完结。
千山万壑之间,无数摇曳的火把连成了一条光的长河,蜿蜒向前,而仔细看去,每一簇小小的光焰里,都仿佛藏着一个被记下的名字。
队伍重新踏上了征程。
锣声与茶香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崎岖山路上的喘息与骡马打滑的嘶鸣。
那条名为“九转坡”的古道,比地图上描绘的还要险恶,它像一条巨龙的脊背,嶙峋的乱石是它的鳞片,几乎没有一处平坦的落脚之地。
胜利的喜悦与被尊重的感动,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迅速消退。
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