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笼罩在湿冷的雾气中,江水呜咽着拍打两岸,仿佛预兆着不祥。
荆州易帜的消息已如瘟疫般传遍江东,建业城中往日繁华的街市变得冷清,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茶馆酒肆间,窃窃私语声不绝,话题无不围绕着北廷那传闻中声如雷霆、可裂舟船的“鬼神之器”,以及荆州刘皇叔不堪一击的败亡。
吴侯府内,气氛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
朝会之上,文武分立两侧,却无人率先开口。
端坐主位的孙权,面色阴沉如水,那双曾睥睨天下的碧眼,此刻布满了血丝,紧握着扶手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檀木捏碎。
案几上,那份详述荆州失陷、刘备投降的紧急军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理智。
“刘备……织席贩履之辈,侥幸窃据荆州,竟如此不堪!
连拖延北军一时半刻都做不到!”
良久,孙权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难以置信的挫败与一种被背叛的惊怒。
他原指望荆州能成为消耗北廷的泥潭,为他争取重整旗鼓、甚至联合他方的时间,却不料这看似稳固的盟友竟如雪崩般瓦解。
老臣张昭颤巍巍出列,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声音带着苦涩:
“主公,北廷势大,已非彼时。
其……其利器骇人听闻,恐非人力可敌。
为今之计,或当……或当……”
他“或当”了数次,那“请和”二字终究未能说出口,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其意。
“荒谬!”
程普须发皆张,厉声打断,
“未战先怯,岂是我江东男儿所为!
长江天险,水师精锐,岂是北军轻易可渡?”
这位三世老将的话激起了一些主战将领的共鸣,黄盖、韩当等人纷纷附和,但他们的声音中,也少了几分往日的绝对自信,多了一丝色厉内荏。
“天险?”
一个略显虚弱,却依旧清越的声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周瑜在侍从搀扶下,缓步走入殿中。
他面色苍白,身形比往日更加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孙权身上。
“主公,此一时,彼一时。
北廷非止兵锋更锐,其政令统一,根基深厚,更兼有此等闻所未闻之利器。然,”
他话锋一转,强提精神,
“长江万里,非汉水可比。
我水师将士熟悉每一处暗流浅滩,楼船斗舰历经改良,倚仗江险,深沟高垒,北军纵有利器,急切间亦难飞渡!
当务之急,是集中全力,固守柴桑、夏口、濡须坞三大要隘,拖延时日,以待天时!”
鲁肃也立刻补充道:
“公瑾所言极是。
北廷新得荆州,人心未附,需时消化。
我可遣密使,北上联络鲜卑,许以重利,令其袭扰北廷后方幽冀之地。
同时,加紧与山越各部谈判,或剿或抚,务必稳定内部,绝不可再生乱局。”
孙权的目光在主战与主和两派之间逡巡,最终,周瑜那虽病弱却依旧坚定的身影,暂时压下了他心中的彷徨。
“便依公瑾之策!
长江防务,全权交由公瑾统筹!
子布,筹措粮草军械,不得有误!
子敬,联络辽东、安抚山越之事,由你负责!”
他必须抓住周瑜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然而,一股无形的绝望,如同江南春季的霉斑,依旧在朝堂的华丽外衣下悄然滋生、蔓延。
北廷的阴影,和那“震天雷”的恐怖传说,像两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
与此同时,北廷的洛阳,则是另一番景象。
章台宫内,炭火温暖,蔡琰正与诸葛亮对着巨大的舆图商议。
荆州已尽数标蓝,长江天堑成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关卡。
“刘备已安置在洛阳南郊别院,关羽、张飞情绪渐稳,关羽虽未松口归顺,亦无激烈反抗。
荆州各郡,蒋琬、费祎干练,新政推行顺利,流民渐次归田,秩序初步恢复。”
诸葛亮禀报着后方情况,语气平稳。
蔡琰的目光始终凝注在长江南岸那片赤色区域。
“江东倚仗者,无非长江与周郎。
长江虽险,非是不可逾越。
周郎虽智,然……人终有力穷时。”
她指尖轻轻敲击着建业的位置,
“强攻可下,然我将士鲜血宝贵。
当以势压之,以计分之。”
“主公明见。”
诸葛亮颔首,
“亮已遴选数名能言善辩且与江东大族有旧之士,携密信重礼,分批潜入建业。
陆、顾、朱、张等江东大姓,树大根深,与淮泗旧部素有嫌隙。
当此存亡之际,为其家族计,未必无人心动。”
“离间其心,瓦解其志,善。”
蔡琰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告诉使者,条件可以优厚,只要他们愿为内应,或至少按兵不动,事成之后,爵位、田宅、商业之利,朝廷绝不吝啬。
尤其……要设法让孙权听到些风言风语,比如周都督……功高震主,或与北廷暗通款曲之类。”
攻心为上,她要将孙权的猜疑之心,磨成一把刺向他自己阵营的利刃。
“此外,”诸葛亮补充道,
“可令已归顺的荆州水军中层将校,写信给江东旧识,详述朝廷宽仁、北军威武,尤其是……那‘震天雷’之威,不妨稍加夸大。
谣言,有时比刀剑更利。”
……
建业城,在表面的戒严与悲壮之下,暗流开始汹涌。
北廷的密使如同夜色中的蝙蝠,悄无声息地潜入一座座高门大宅。
精美的礼盒,言辞恳切又暗藏机锋的密信,被送到陆逊、顾雍、朱桓、张昭等重臣的案头。
信中所承诺的,是家族在新朝的延续与荣华,是乱世中难得的保全之道;
而隐晦提及的,则是抵抗可能带来的玉石俱焚。
陆逊府邸书房内,灯烛摇曳。
这位年轻的陆家家主,未来的江东柱石,此刻正对着一封北廷密信久久沉默。
信纸上的字迹工整,条件优渥得令人心动。
他脑海中闪过北廷大军压境的画面,闪过那关于“震天雷”将战船撕成碎片的恐怖描述,又闪过孙权近年来愈发猜忌、周瑜独木难支的现状。
家族的存续,江东的未来,像两条绞索,缠绕在他的心头。
他提起笔,蘸了墨,却久久未能落下。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关于周瑜“拥兵自重,欲待价而沽”,甚至“与北廷密谋,欲取吴侯而代之”的恶毒流言,如同毒藤,在坊间、在部分低阶官吏中悄然滋生。
尽管大多数明眼人对此嗤之以鼻,但这些话语,还是如同细微的尘埃,飘进了吴侯府深处,落在了孙权那颗因恐惧和压力而日益敏感多疑的心上。
长江北岸,北廷水师的活动日益频繁。
黄忠坐镇旗舰,庞大的舰队如同移动的城堡,在江面上巡弋。
小型冲突时有发生,北军新型楼船的坚固与“猛火油柜”的炽烈,已让江东水军吃了不少苦头。
而更令人心惊的是,偶尔在夜间,江北会传来几声沉闷如雷的巨响,虽未见其形,但那足以撼动心魄的声音,以及次日江面上漂浮的、被炸得稀烂的木筏靶船残骸,无不加剧着南岸守军的恐惧。
柴桑水寨,中军大帐。
周瑜披着大氅,伏案研究着水防图,不时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
亲兵端来的汤药已经微凉,他却无暇顾及。
“都督,您该歇息了。”
部将凌统忍不住劝道。
周瑜摆了摆手,目光依旧紧锁地图,声音微弱却坚定:
“北军……动向如何?可有异动?”
“并无大规模进攻迹象,只是小股骚扰不断。
只是……军中有流言……”
“不必理会!”
周瑜猛地抬头,眼中锐光一闪,随即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以袖掩口,肩头剧烈耸动。
待平息下来,他疲惫地靠回椅背,挥了挥手,
“传令各寨,严防死守,未有我的将令,擅退者……斩!”
凌统看着都督袖口那若隐若现的暗红血迹,心中一酸,低头领命而去。
帐内重归寂静,只有江风掠过旗幡的猎猎作响。
周瑜望向帐外浑浊的江天,目光仿佛要穿透迷雾,看清北岸那强大的对手,也看清江东这艘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孤舟未来命运。
他知道,自己或许已是江东最后的屏障,也是他生命烛火所能燃尽的最后舞台。
然而,面对北廷那碾压性的实力和层出不穷的手段,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这江南的春寒,浸透了他的骨髓。
柴桑的落日,将周瑜消瘦的身影在帐壁上拉得悠长,悲凉而壮烈。
江东的未来,也如同这落日余晖,在渐浓的暮色中,一点点黯淡下去。
而北廷的阴影,正随着潮水,无声却坚定地,漫过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