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暮春。
坤宁宫的暖阁里,阳光筛过窗格,像融化的金子,懒洋洋地淌了一地。空气中浮动着兰草清幽的香气,不是熏香,而是从墙角那几盆君子兰上散发出来的。花开得正好,叶片肥厚,翠色欲滴,每一株都养得精神十足。
苏浅月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云锦毯。她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的细纹如蛛网,鬓边的银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不再是那个能搅动朝堂风云的皇后,也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太后,如今的她,更像一个安详的老妇人,在春日的暖阳里打着盹。
一盆兰花就摆在她的手边,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那是母亲沈兰芝生前最爱的品种,“春建”。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轻轻触碰到一片温润的花瓣。
就是这个触感。
刹那间,记忆的闸门被悄然推开。
她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相府后院。那时的她还是个小女孩,刚刚能抱住母亲的小腿。母亲沈兰芝就蹲在花圃里,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银剪,小心翼翼地修剪着兰花的枯叶。
母亲的手指很美,修长,干净,指甲里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她会一边修剪,一边用极温柔的声音告诉她:“浅月,你看,兰草性子傲,不能惯着,水多了烂根,肥多了烧心。得懂它,敬它,它才能开出最好的花来。”
小小的苏浅月似懂非懂,只觉得母亲身上那股混着兰香和药香的味道,是世上最让人安心的气息。她把脸埋在母亲的裙摆里,蹭来蹭去,惹得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无奈又宠溺地摸摸她的头。
那双手,曾教她识字,曾带她辨认百草,也曾在她生病发热的夜里,一遍遍地为她擦拭额头。
那双手,本该抚琴作画,悬壶济世。
可最终,却只能在深宅大院里,捧起一碗又一碗淬了毒的补药。
苏浅月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澄明,没有泪,也没有恨。那些曾经灼烧了她两世的烈焰,如今都已成了炉底的余温,暖着她衰老的骨血,却再也烧不伤她了。
她拿起手边那本已经翻得很旧的《雍华女学年度报告》,慢慢翻看着。
青州分院的女学生,改良了当地的织布机,让布匹产量翻了一倍。
北境的女医,找到了治疗当地一种风湿骨病的廉价药方,用的就是山里最常见的几种草药。
甚至,还有一名毕业于律法科的女学生,被外派到了西南蛮族,成了大雍第一位驻外女官,她用大雍的律法,结合当地的风俗,为部族制定了第一部成文的财产继承法,其中明确规定了女性的继承权利。
她看着这些,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母亲日记本里那些模糊的字迹。
“……今日又得一古方,若能成,或可解城东张大娘之咳疾……”
“……若女子亦能读书识律,世间或可少几桩冤案……”
母亲的愿望,简单,朴素,却像一粒被埋在顽石下的种子,在那个时代,连破土而出都做不到。
而如今,这粒种子,经由她的手,早已长成了覆盖整个大雍的参天大树。
她想,这或许比单纯的复仇,更能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她为母亲讨回了公道,让所有害她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她替母亲实现了遗志,让母亲的才华与悲悯,以另一种方式,在千千万万的女性身上得以延续。
她还给了母亲一个更好的未来。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她的外孙女,安禾的女儿,小名唤作“思兰”的女孩儿。
思兰今年刚满七岁,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木弓,脸蛋跑得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她一溜烟跑到苏浅月跟前,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一只野兔。
“外祖母,您看!这是我今天在西山猎到的!太子舅舅教我的箭法,厉害吧!”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星子,里面满是骄傲和勃勃的生气。
苏浅月看着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思兰不仅跟着太子念月学骑射,也跟着母亲安禾学医理,甚至还能对朝中新政说出几句有模有样的见解。她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她可以成为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可以成为一个悬壶济世的女医官,也可以成为一个指点江山的女宰相。
她永远不必知道,她的曾外祖母,那个同样才华横溢的女子,一生最大的奢望,不过是能在自家的花园里,平安地活下去。
苏浅月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思兰的头顶。
“我们思兰,真了不起。”
这一刻,压在她心头两世的沉重枷锁,终于彻底消散了。
不是因为大仇得报的快意,也不是因为权倾天下的满足。
而是因为眼前这个鲜活的、自由的、拥有无限未来的生命。
她终于可以对母亲说,她不仅为她复了仇,更替她看到了一个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世界。
母女之间的那份深情,那份不甘,那份遗憾,在跨越了两世的时光之后,终于在此刻,得到了最圆满的释怀。
苏浅月靠回软榻,心中的宁静与满足,如春水般满溢。
她轻声地,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另一个时空的母亲说:
“母亲,您看,她们都很好。”
天色渐晚,青禾端着一盏安神的莲子羹,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如今也已是满头华发,但身子骨依旧硬朗,是这坤宁宫里说一不二的总管嬷嬷。
“太后,夜深了,用些羹汤,早些安歇吧。”青禾将白玉小碗放在桌上,又拿起一封信,“这是刚从宫外递进来的,说是……给您的一封旧信。”
苏浅月有些意外。如今朝政有念月和安禾,宫中事务有贤妃打理,已经很少有信会直接递到她这里了。
她接过信,信封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素面纸,没有署名,也没有任何印鉴。
她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展开信纸,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却带着几分探究意味的毛笔字。
那字迹她从未见过,可上面的内容,却像一道惊雷,在她平静无波的心湖里,炸开了滔天巨浪。
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太后娘娘,何为雪夜破庙,何为苦主交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