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军棍击肉的闷响早已歇止,但那肃杀之气仍弥漫在辽东督师行辕的空气中,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沈砚秋指尖划过刚呈报上来的新战术操演日程,墨迹未干的纸页上,勾勒出未来一月各营协同训练的细致规划。秦玉容按着刀柄立在一旁,眉宇间带着演练大胜后的锐气,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光是立威不够,得让这新战术真能砍下建奴的脑袋,底下的人才会死心塌地。”秦玉容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点子上。她亲眼见过太多朝令夕改,深知军心浮动的根源。
沈砚秋抬眼,目光越过窗棂,望向远处依稀有士兵操练身影的校场。“所以,接下来这一个月,至关重要。玉容,新战术的细化,尤其是步营与炮营的衔接、骑营侧翼切入的时机,你和文郁要亲自盯着,找出任何一点疏漏,立刻修正。”
“标下明白!”秦玉容抱拳,随即又道,“不过,那些老家伙虽然嘴上服软,心里未必痛快,就怕他们暗中使绊子。”
“无妨。”沈砚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演练结果和陛下的旨意就是尚方宝剑。你放手去做,若有阳奉阴违者,记录在案,军法司自会处置。眼下我们要的,是尽快形成战力。”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将士们,练得好,不仅是为国效命,更是让他们自己在战场上多一分活命的机会,家里的爹娘妻儿,也能早一日盼到他们平安归去。”
秦玉容眼神微动,重重一点头:“是!我这就去传令,先从咱们的老底子——米脂乡勇和愿意跟着干的新人开始,做出个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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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辽东明军大营仿佛一架被上了发条的精密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校场上,不再是单一的骑射冲杀或步卒结阵。炮营的驻地,周文郁亲自督练,要求炮手不仅打得准,更要根据令旗,在步营推进前完成数轮急促射击,清理出安全通道。起初,炮弹落点与步营前进路线总有些偏差,要么太近危及自身,要么太远徒耗弹药。沈砚秋便让步营手持加厚盾牌的士兵,在划定安全区边缘反复演练快速通过,让炮手直观感受何为“安全距离内的最大效力覆盖”。
步营与骑营的配合更是重中之重。秦玉容将骑营分成数股,反复演练从步营侧翼或后方突然杀出,切割、包抄“敌军”两翼的战术。她要求骑兵在马背上就能辨识步营发出的简单旗语,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战机。一开始,步骑之间难免磕碰,甚至有步兵被疾驰的马匹带倒,引发些许怨言。沈砚秋便下令,参与协同训练的步骑士卒,伙食加倍,伤者由随营的林墨雪带人优先诊治,并明确赏格——任何提出改进意见并被采纳者,记功一次。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半月,炮营的实弹射击,已能做到在步营百步之外精准犁地,步卒顶着硝烟推进的步伐愈发坚定。骑营突击的时机也拿捏得越来越准,往往步营刚与“敌”接战,侧翼便已遭到致命打击。军中私下议论的风向也开始转变,从最初的怀疑抵触,到如今不少底层军官和士兵开始琢磨如何在新战术下发挥更大作用,毕竟,谁不想跟着能打胜仗、还能减少伤亡的上官?
这一日,沈砚秋带着苏清鸢巡视至锦州城外选址的多棱堡工地。巨大的地基已经挖开,民夫和兵士混杂,正忙着砌筑棱角突出的墙体。
“督师,按此图纸建造,堡内火炮可交叉覆盖前方所有区域,几乎没有死角。”负责监工的工部官员指着图纸解释道,“只是耗材人工,远超寻常堡寨。”
沈砚秋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沉声道:“值得。一座坚固的多棱堡,配上足够的火炮和守军,能抵上万精兵。告诉下面的人,用料必须扎实,工期可以稍缓,但质量若有半分差池,本督师唯他是问!”他转头对苏清鸢道,“清鸢,此堡的用度,单独列账,你要亲自核对,确保每一文钱都花在刀刃上,绝不能让贪蠹之徒钻了空子。”
苏清鸢轻声应下,袖中手指无声地捻动着一枚小巧的算筹:“已增派了人手,采用新式记账法,物料入库、支取、耗费,皆有连环票据,很难做手脚。”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只是,近日采购石料、木料的账目,与市价略有出入,虽不大,但批次频繁,已让人暗中盯着那几个经手的吏员了。”
沈砚秋微微颔首,并不意外。巨大的工程就意味着巨大的利益,总会有人铤而走险。他正要细问,却见周老憨带着几个米脂乡勇的头目,兴冲冲地赶来。
“大人!您让试种的那‘玉米’,成了!”周老憨黝黑的脸上满是兴奋,手里捧着几穗金灿灿、颗粒饱满的玉米棒子,“您看这成色!坡地、旱地都能长,不比麦子娇贵,亩产真如徐大人所说,能到四五石!咱们营里自己开垦的那些边角地,收上来的玉米堆成了小山!”
沈砚秋接过一穗玉米,掂了掂分量,指尖感受着那坚实的颗粒,心中一定。军粮,始终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剑。“好!周老憨,这件事你办得漂亮。立刻组织人手,将种植之法编成小册,分发各营,鼓励军户在分配的土地上广泛种植。告诉他们,种出的玉米,官仓按市价收购,亦可自留食用!”
周老憨咧嘴一笑:“放心吧大人,兄弟们看到真能长出粮食,劲头足着呢!有了这玩意,咱们辽东的兵,以后饿肚子的日子可就少多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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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督师行辕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沈砚秋翻阅着苏清鸢整理好的今日巡视记录,以及各营报送的训练进展。新战术推行顺利,军心可用;多棱堡建设按部就班;玉米试种成功,解决了长期驻守的部分后勤之忧。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他眉宇间并未舒展。秦玉容下午递来的消息,锦州前沿的夜不收回报,发现小股后金斥候活动的踪迹比以往更加频繁,似乎在重新勘测地形,试探明军布防的虚实。这与之前截获的“皇太极半月后攻锦州”的情报隐隐吻合。
“玉容加强了锦州方向的巡逻,多棱堡的建设也日夜赶工。”沈砚秋放下文书,对坐在下首整理账册的苏清鸢道,“但我们还需要时间。”
苏清鸢抬起头,烛光映照着她沉静的面容:“京城方面,徐大人来信,说陛下对辽东新战术的成效颇为嘉许,但也提及,朝中关于大人‘擅改祖制、耗费国帑’的议论并未停歇,尤其是……魏公公那边的人,活跃得很。”
沈砚秋冷笑一声:“他们自然不愿见辽东安稳。”他走到窗边,望着辽东特有的清澈夜空,繁星点点,却照不透人世的阴谋算计。“内部刚稳住,外面的狼就已经在嗅探了。告诉我们在京城的人,密切关注阉党动向,尤其是与兵部、漕运相关的任何人事变动。”
“是。”苏清鸢应道,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从一叠账册底部抽出一张薄纸,递了过去,“这是今日核查多棱堡石料采购时,无意间发现的一张便条,夹在废弃的报价单里,字迹刻意扭曲,内容……有些蹊跷。”
沈砚秋接过,就着灯光看去,上面只有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货已备齐,待风起时,自有人接应库房。”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他的目光在“库房”二字上停留片刻,眼神渐冷。这指的,是军械库,还是即将堆满玉米的粮库?这阵“风”,又将在何时,从哪个方向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