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苏城相对平和的空气中静静流淌。陆府内,因着林薇日渐隆起的小腹,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的喜悦氛围。
诸位太太们,尤其是王漾梅,似乎将过往的种种复杂心绪都化为了对未来的期盼,时常带着滋补品前去探望,轻声细语地叮嘱着各种注意事项,连走路都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胎气。
陆子枫更是将这份紧张与珍视发挥到了极致。如今战事暂歇,他虽仍有繁重军务处理,但每日回到府中,第一件事必定是召来家庭医生,仔细询问林薇今日的脉象、身体可有任何异样。
这还不算,他还要叫来柳儿,事无巨细地追问:“夫人今日胃口如何?用了多少饭食?可曾吐过?午憩了多久?神色可好?”
那紧张的模样,仿佛林薇是件一碰即碎的稀世瓷器,恨不得将她时刻捧在手心,隔绝世间一切危险。
日子一天天过去,派出去寻找小满的人手换了一批又一批,几乎将苏城及周边地区翻了个遍,却始终杳无音信。那个曾经憨笑着、总是充满活力的小满,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明溪的生活似乎并未因此改变。她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在医院,穿着洁白平整的医袍,神情专注而冷静,处理着各种各样的病患,指导着年轻的医生和护士。
她从不主动提及“小满”这个名字,仿佛那段短暂的、尚未及深刻便已戛然而止的情愫,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
只有极偶然的瞬间,在她独自一人于办公室短暂休息,打开随身携带的旧钱夹时,旁人或许能窥见一丝端倪。
那钱夹的透明夹层里,一直安稳地放着一张照片——正是那日战地阳光下,她与他唯一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神色温和,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而他,咧着嘴,露出标志性的白牙,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眼神明亮地望着前方。
她的指尖会极轻、极快地从照片上掠过,目光在那张憨直的笑脸上停留一瞬,随即便会若无其事地合上钱夹。
又平静地度过了几个月,林薇的产期临近,整个陆府都处于一种既期待又紧张的状态。
这日晚饭时分,一家人正围坐在餐桌前,林薇刚拿起汤匙,忽然动作一僵,感觉身下一股温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下不敢再动弹,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身旁陆子枫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声而清晰地说道:“哥哥……羊水破了。”
刚才还言笑晏晏的陆子枫,听到这几个字,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在原地!他平日里在千军万马前都能指挥若定,此刻却看着脸色微变的林薇,手足无措,竟不知该如何动作,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伤到她。
还是经历过风浪、生养过孩子的大太太王漾梅最先反应过来。她立刻放下碗筷,声音沉稳地指挥道:“军长!别愣着了,快!轻轻地把薇薇抱去早就准备好的产房!管家,快去请医生和护士立刻过来!柳儿!别傻站着,快去把之前准备好的那些生产要用的东西都拿到产房去!”
王漾梅清晰果断的话语像是一道指令,瞬间激活了陆子枫。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动作迅速地将林薇打横抱起,步伐尽量平稳,朝着早已布置妥当的产房快步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怀抱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很快,提前安排好的医生和护士团队迅速就位。产房内,医生做了初步检查,确认胎膜已破,宫口正在打开,可以准备生产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对等候在产房外的陆子枫而言,如同度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林薇压抑的痛吟声,心如刀绞,坐立难安,只能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比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时还要多。
每一次里面的声音稍有变化,他的心脏就跟着猛地一缩。
终于,在漫长的煎熬等待后,一声嘹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声,如同破晓的曙光,清晰地穿透了产房的门板,响彻在走廊里!
陆子枫猛地停下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一会儿,产房的门被打开,一名护士抱着一个用柔软襁褓包裹好的小小婴儿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恭喜陆军长!夫人母子平安!是一位非常健康的小少爷!”
陆子枫的目光却急切地越过护士,看向她身后,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夫人呢?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护士连忙宽慰道:“陆军长请放心,夫人只是生产用力过度,有些脱力,现在正闭目休息。医生正在里面观察夫人产后的情况,确保一切安稳。”
陆子枫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终于重重地落回了实处,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他几乎等不及护士再多说什么,便迫不及待地、放轻脚步快步走进了产房。
产房内还弥漫着淡淡消毒水和血气的味道,林薇疲惫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发丝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正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仿佛睡着了。
陆子枫走到床边,缓缓地在床边的矮凳上蹲下身来。他就这样静静地、专注地凝视着林薇沉睡的容颜,目光贪婪地掠过她每一寸肌肤,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面、同样没什么力气的手,小心翼翼地。
等林薇醒来后,陆子枫凝视着怀中幼子恬静的睡颜,那小小的眉眼间已能窥见几分林薇的秀致与他自己的轮廓。
他沉吟片刻,对倚在床头、目光温柔的林薇缓声道:
“便叫他‘陆愿’吧。”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窗棂,望向历经战火、正缓缓复苏的天地。
“一愿这破碎的世道,早日河清海晏,重现朗朗乾坤;二愿我所爱之人——你,我们的孩儿,以及所有值得珍视的人,从此长乐长安,永离战火纷扰。”
之后的两年间,倭贼贼心未死,又零星发动了几次反扑,试图挽回败局。然而,大势已去,民心所向,华夏军队愈战愈勇,这些挣扎如同投入江河的石子,未曾翻起什么像样的水花,便被时代的洪流无情吞没。
终于,在承受了一次又一次毁灭性的打击后,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倭国,低下了它狂妄的头颅。
投降书被递交,象征着侵略者彻底失败的白色旗帜在曾经沦陷的土地上被扯下、践踏。倭军开始陆续撤离这片被他们蹂躏了多年的华夏大地,正式承认了他们的战败!
消息传来,举国沸腾!
鞭炮声从城市响彻乡村,锣鼓喧天,人们奔走相告,喜极而泣。街道上瞬间涌出了自发庆祝的人群,素不相识的人互相拥抱,泪水与笑容交织。
这一天,这场旷日持久、牺牲了无数英烈的卫国战争,终于以华夏的全面胜利而告终!大家盼望了太久太久的一天,就这样在泪眼朦胧中,真真切切地到来了!
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刻,沈明溪站在医院的窗边,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看着远处天空中为庆祝胜利而燃起的绚烂烟火。她的脸上也带着欣慰的笑容,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为这片土地上终于等来的和平。
然而,在那璀璨的烟火映照下,她的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无人能察的落寞。
......
此后的十年间,陆子枫与林薇追随着伟人的脚步,投身于建设一个崭新国家的宏伟事业中。
陆子枫以其卓越的军事才能和坚定的信念,在新的军队体系中继续贡献力量;林薇则凭借高超的医术和在战火中积累的宝贵经验,参与筹建国家的医疗卫生体系,培养医学人才。他们见证了旧时代的彻底终结,也亲历了新华夏的诞生与成长。
而沈明溪,在国家初定、百废待兴之际,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她不再固守于一城一池,而是奔波于全国各地,尤其是那些医疗资源匮乏的地区,进行疑难杂症和罕见病例的会诊与指导。她的医术、仁心与坚韧,使她成为了医学界一颗璀璨的明星,一名备受尊敬的、十分优秀的医生。
一日,沈明溪结束在南城的医学交流,并未直接离开。她悄悄藏身于医院附近一个不起眼的街角。
果然,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跛脚身影,推着一个小小的修鞋摊,准时出现在了医院对面的街边。
他戴着破旧的帽子,刻意佝偻着背,熟练地摆弄着手中的鞋楦和针线,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时不时地、飞快地瞟向医院那气派的大门。
沈明溪的心,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平静地走上前,在他摊前站定,轻声说道: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那正埋头“工作”的身影猛地一僵,手中的锥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没有抬头,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刻意伪装的陌生:“姑、姑娘……你认错人了吧?你我从未见过,何来……好久不见?” 他闪躲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
沈明溪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又是气恼又是酸楚,唇角却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钟小满,你并不擅长说谎。” 话音未落,她突然伸手,利落地扯掉了他那顶用于伪装的、沾满灰尘的旧帽子。
刹那间,那张刻在她心底十年的脸庞,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眼前。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风霜的痕迹,肤色黝黑了些,眉宇间添了沧桑,但那五官轮廓,那眼神深处的东西,分明就是她等了十年、找了十年的人!
泪水瞬间盈满了沈明溪的眼眶,她一边任由眼泪流淌,一边声音哽咽却清晰地控诉:
“在苏城医院门口,在海城医院门口……无论我走到哪个城市,总能在医院附近看到一个熟悉的修鞋摊。我在办公室的窗边往下望过无数回,我知道,那是你!我一直在等,等你什么时候能勇敢一点,再次走到我面前来!可我等了这么久,久到都快绝望了……”
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积压已久的思念与委屈:
“钟小满,这些年,我闭上眼睛就是你的脸!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这番泣血的倾诉,如同重锤,彻底击碎了小满所有伪装的防线。他再也控制不住,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眼眶通红,泪水奔涌而出。他痛苦地闭上眼,声音破碎:
“对不起……沈小姐……明溪……我……我这副样子,真的配不上你……可我……我也舍不下你啊!我该死!我真是个混蛋!我早就该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让你看见……”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他自轻自贱的话语。
沈明溪扬着手,眼中泪光闪烁,却带着一种决绝的锐利:
“钟小满!你就是个懦夫!逃兵!”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铿锵,“我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我不在意你的腿!我的父亲,我的家人,听说了你的事,只有惋惜和敬佩,没有半分轻视!钟小满,我已经向你走了九十九步,你难道……连最后一步,都不敢再向前了吗?!”
这记耳光,这番话,如同惊雷,劈开了小满心中积郁十年的阴霾与自卑。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刚强坚定的女人,心中那座用自我牺牲和逃避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
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猛地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沈明溪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弥补这错失的十年光阴。
“明溪……明溪……” 他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泣不成声。
沈明溪在他怀里,终于放下了所有的坚强与伪装,放声大哭起来。那压抑了十年的担忧、思念、委屈和等待,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释放。
自那日后,医学界着名的沈明溪医生身边,多了一位沉默却体贴的跛脚助理。
他帮她提着沉重的医学资料和耗材,为她打理出行琐事,默默地守护在她身旁。每当有人好奇地问起,沈明溪总会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个目光温柔而坚定的男人,脸上绽放出幸福而自豪的笑容,清晰地告诉对方:
“这位是我先生。” 她顿了顿,语气温柔而有力,“他呀,是个英雄。”
因沈明溪年岁已长,加之她将大部分精力都奉献给了医学事业,他们并未生育子女。
但这并未影响他们的感情,他们将彼此视为最亲的家人,将爱与关怀给予了更多的病人和学生。
他就这样陪着她,走遍大江南北,从青丝到白发,用一生的时间,默默践行着那句迟来的承诺,守护着他的“皎皎天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