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烛火静静地燃烧,将巨大的沙盘模型投射出斑驳的光影,仿佛一片沉寂的江山。
刚刚还充斥着金戈铁马气息的空气,因为这封信的到来,而变得有些微妙。
李靖与罗成交换了一个眼神,都默契地垂下了目光,不再言语。他们能感受到,当主公接过那封信的瞬间,周身那股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锋锐之气,悄然收敛,化作了一汪深潭。
杨辰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信封的封口。
那是一枚小巧的蜜蜡,上面印着一个“孙”字,字迹清秀,带着几分女子特有的柔婉。信纸用的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入手温润,还未拆封,便能闻到一股极淡的墨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女子的体香。
是观音婢的信。
他的嘴角,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微微上扬了一个细小的弧度。
他没有急着拆开,只是这么静静地拿着,感受着从遥远的洛阳传来的那份牵挂。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在冰天雪地的北境征战许久后,突然有人递过来一碗温热的肉汤,熨帖了五脏六腑。
李靖和罗成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看着自家主公,那个在沙盘前挥斥方遒、谈笑间便定下北方格局的男人,此刻竟因为一封家书,而流露出一丝他们从未见过的、属于凡人的温情。
这让他们感到有些新奇,但更多的是敬畏。
一个只有铁血手腕的君主,是可怕的。但一个懂得温情的铁血君主,才是真正让人愿意追随,并为之效死的。
杨辰终于拆开了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娟秀而又不失风骨的小楷。字迹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主人的认真与细致,仿佛能看到她伏在案前,屏息凝神,一字一句写下这封信的模样。
信的开头,是汇报洛阳的政务。
“……君离洛阳后,城中一切安好。萧姐姐以帝后之道统御内宫,威仪自生,宫人无不敬服。徐军师坐镇中枢,调度有方,关隘防线固若金汤。妾身不才,蒙君信赖,掌管府库钱粮,幸赖‘理财持家’天赋,商路重开,税赋日增,如今府库充盈,足可支撑北伐大军一年之用,君在前线,无需为后勤忧虑……”
杨辰看得缓慢而仔细。
这些看似平铺直叙的文字,在他眼中,却是一幅生动的画卷。他能想象到萧美娘如何用她那与生俱来的贵气与手腕,将人心浮动的后宫与官僚体系梳理得井井有条;也能想象到长孙无垢是如何对着一堆堆繁杂的账目,纤手拨动着算盘,将一分一毫都用在刀刃上,为他打造一个坚不可摧的大后方。
他的女人们,没有一个是花瓶。
她们不仅是他的红颜,更是他争霸天下的左膀右臂。
这种满足感和自豪感,远比攻下一座城池,斩杀一个敌人,来得更加强烈。
他继续往下看。
信的后半段,笔锋一转,不再是公事。
“……洛阳秋意已深,庭中桂树飘香,夜来风凉。妾身偶感风寒,近日时常咳嗽,所幸并无大碍,已请了医官看过,不过是些寻常症状。君身在北地,气候苦寒,还望珍重自身,切勿贪凉,衣食当心。”
看到“偶感风寒”四个字,杨辰的眼中,终于忍不住溢出一丝笑意。
他几乎能想象出长孙无垢写下这几个字时,那故作平静,实则脸颊微红的娇俏模样。
以她的气运和体质,又有名医随时看顾,怎么可能轻易染上风寒。这丫头,是在用她独有的、最聪慧也最委婉的方式,告诉自己,她想他了。
想念他温暖的怀抱,想念他能为她驱散那“夜来风凉”的孤单。
这比那些直白的“思君”“念君”,要高明得多,也更能撩动他的心弦。
杨辰的心中,一片柔软。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信纸的末尾时,那丝刚刚泛起的柔情,又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另,近日关中似有异动。秦王府门可罗雀,然暗流涌动,往来信使皆为生面孔,行踪诡秘。妾身遣人暗中查探,得知秦王自晋阳归来后,便闭门不出,其心腹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亦深居简出,恐有变故,夫君亦需早做提防。”
短短几句话,没有一句废话,全是干货。
秦王府门可罗雀,是做给外人看的假象。
往来信使皆为生面孔,说明李世民启用了全新的情报渠道,以防被渗透。
闭门不出,深居简出,则是在掩盖某些重大的、秘密的行动。
杨辰的脑海中,瞬间将这些信息串联了起来。
李世民在晋阳夺权失败,被他父亲李渊狠狠敲打了一顿。以李世民的性格,他绝不会就此罢休。但他现在失去了兵权,又被李渊猜忌,明面上已经无计可施。
那么,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猛虎,会做什么?
他会磨利自己的爪牙,等待下一次出笼的机会。
或者……他会想办法,与笼子外面的其他猛兽,取得联系。
杨辰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他缓缓走到烛台前,将那封承载着温情与警示的信纸,凑近了跳动的火焰。
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将其染上一圈焦黑。那娟秀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变形,然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偶感风寒……”
“秦王府,暗流涌动……”
杨辰看着那最后一点纸张化为灰烬,从指间飘落,心中却已是雪亮。
观音婢的“风寒”,需要他回去,用实际行动来“医治”。
而李世民的“暗流”,则需要他用更雷霆的手段,将其彻底扼杀在萌芽之中。
“主公?”
李靖看着杨辰的脸色变幻,忍不住轻声唤道。
杨辰转过身,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先生,罗成。”
“末将在!”两人同时抱拳。
“看来,我们这位秦王殿下,在晋阳碰壁之后,学聪明了。”杨辰的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他知道从正面已经无法与我抗衡,便开始在暗地里,搞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了。”
李靖心中一凛:“主公的意思是,李世民他……”
“一只被打瘸了腿的狼,最喜欢做什么?”杨辰反问道。
不等李靖回答,罗成已经冷哼一声,接过了话头:“自然是呼朋引伴,召集狼群!”
“说得对。”杨-辰赞许地看了罗成一眼,“他自己动不了,就会想办法,让别人来动。比如……南方的窦建德,江淮的杜伏威,甚至是……关中之外的那些人。”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沙盘上更遥远的北方和西方。
李靖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如果李世民真的不顾一切,说动了其他的诸侯,甚至是北方的突厥、西边的吐谷浑,对定国军形成合围之势,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无妨。”杨辰摆了摆手,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想合纵,我便连横。他想借刀杀人,我便先一步,将他能借的刀,全都折断。”
他的身上,再次散发出那种睥睨天下,视群雄如无物的强大自信。
“传令下去,三军休整三日。三日之后,大军……”
杨辰的话还未说完,议事厅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是刚才那名亲兵,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手中,还捧着另一封几乎一模一样的信件。
“主公!”亲兵快步上前,将信高高举过头顶,“洛阳……洛阳来的第二封八百里加急!”
第二封?
议事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封信上。
前一封信刚到,后一封便紧随而至。
这绝不是巧合。
杨辰的眉头,第一次,真正地皱了起来。
他接过信,看到了封口上那枚熟悉的、象征着前朝皇后身份的凤纹蜜蜡。
是萧美娘的信。
长孙无垢的信,带来了思念与警示。
那这位风华绝代、同样智计过人的萧皇后,又会带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