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图书馆的日光灯管发出低低的嗡鸣,将陈山河伏案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他面前摊开着那本《中国近代经济史》,旁边是几张写满字迹的稿纸。那篇题为《读史有感:时代洪流与个体选择》的随笔已经完成,墨迹早干,但他仍会偶尔拿出来,默默审视上面的文字,像是在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话。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监狱照例组织“文化帮教”活动。来的还是那位头发花白的韩教授。与往常一样,他讲了些鼓励学习、积极改造的话,然后让犯人们自由交流。大多数犯人保持沉默,或说些冠冕堂皇的套话。
韩教授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停留在角落里的陈山河身上。这个犯人给他的印象很深,不是因为他过往的“名声”,而是因为那份超乎寻常的沉静,以及上次座谈时那番关于“规则真空”与“时代推力”的冷静论述。
“那位同志,”韩教授指向陈山河,声音温和,“上次听你谈起读书体会,很有见地。最近又读了什么书?有什么新的感悟吗?”
管教干部低声提示:“9417,教授问你话。”
陈山河抬起眼,平静地看向韩教授。他沉默了几秒,周围犯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他并不想引人注目,但直接拒绝似乎更不妥。
“报告教授,”他开口,声音平稳,“最近在读《中国近代经济史》。”
“哦?”韩教授来了兴趣,“历史是个好镜子。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吗?”
陈山河顿了顿,他没有提及那篇具体的读后感,而是将其中思考的核心,用更简洁的方式表述出来。他谈到从宏观历史视角审视个人命运的感受,谈到特定时期社会失序如何催生特定群体,以及当社会走向规范时,这些群体的必然命运。
他的话语依旧谨慎,没有涉及自身具体经历,但那种试图跳出个人恩怨、从时代维度理解过往的视角,让韩教授眼中再次闪过惊讶。这不像是一个囚犯在忏悔,更像是一个学者在冷静地分析一段社会现象。
“你刚才提到‘时代洪流’与‘个体选择’的关系,这个角度很特别。”韩教授身体微微前倾,“你觉得在那样的大环境下,个人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这个问题很尖锐,直指自由意志与历史决定论的古老命题。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连管教干部都投来关注的目光。
陈山河沉思片刻,缓缓答道:“大势不可逆,但具体路径……个人并非完全没有选择。只是很多时候,我们被眼前的利益和路径依赖蒙蔽,看不到还有其他更正当的路,或者……缺乏走正路的勇气和远见。”
他没有为自己开脱,而是承认了个人在历史洪流中的有限能动性,以及自身在“选择”上的失败。这种坦诚,反而比任何狡辩都更有力量。
韩教授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
活动结束后,韩教授在离开前,特意对陪同的监狱领导说:“这个9417,不简单。他的思考已经超出了个人得失的层面,开始触及一些更深层的社会和历史问题。如果能加以引导,或许能写出更有价值的东西。这种深刻的反思,对其他人也有借鉴意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监狱领导记下了这个情况。事后,负责陈山河的管教干部找他谈话,语气比平时缓和了许多:“韩教授对你的评价很高。听说你平时还写点读书笔记?以后这类活动,可以更积极一点。”
陈山河只是平静地点头应下。他并不在意什么评价,但那篇藏在枕头下的读后感,似乎因此被赋予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重量。
又过了几天,管教干部找到他,递过来一个新的笔记本和几支笔。
“监狱方面觉得你的学习态度值得鼓励。以后有什么读书心得、思想感悟,可以写在这个本子上。算是你改造汇报的一部分。”
陈山河接过本子和笔,心里明白,这既是鼓励,也是一种更系统、更正式的“关注”。他那意外的“读者”——韩教授的无心之言,为他开启了一扇小小的窗,但也让他的思想活动被纳入了更官方的视野。
他回到监舍,翻开那个崭新的笔记本,第一页是空白的。他拿起笔,沉思片刻,却没有写下任何字。
他将那篇来自枕头下的《读史有感》,重新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将它夹在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他没有打算上交它,那是他留给自己的。但他开始在这个新本子上,写下一些新的、更符合“思想汇报”要求的、关于法律学习和社会认知的体会。
高墙之外,时代车轮滚滚;高墙之内,一个囚徒的内心世界,因为一个“意外的读者”,正悄然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这种变化微不足道,却或许,是一个重新认识自我与世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