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图书馆的书架深处,陈山河的手指拂过一本《中国近代经济史》粗糙的书脊。这本书夹杂在一堆捐赠的旧书中,封面已经磨损,露出底下灰黄的纸板。他迟疑片刻,还是将它抽了出来。
书页泛黄发脆,散发着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他找了个角落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起初,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浏览,目光扫过“洋务运动”、“民族资本”、“实业救国”这些早已在中学课本里见过的词汇。
但当他读到关于八十年代“价格闯关”、“乡镇企业异军突起”以及伴随而来的“经济活力迸发”与“市场秩序失范”并存的章节时,翻页的手指渐渐慢了下来。那些原本枯燥的、属于宏观叙事的文字,突然与他记忆中的某些碎片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书里冷静地描述着那个时代:旧有计划经济体制逐渐松动,新的市场规则尚未健全,巨大的财富和机会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刷着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一些人凭借胆识、关系,或是单纯的运气,迅速攫取了第一桶金;而更多的人,则在体制转型的阵痛中茫然失措。
他仿佛透过这些铅字,看到了北林机械厂日渐萧条的车间,看到了刘扒皮们利用职权在模糊地带中饱私囊,也看到了自己——那个在车间被克扣工资、父亲工伤求助无门的青年,是如何被这股洪流裹挟着,从偷卖废钢开始,一步步走向那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不是在阅读历史,他是在历史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
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角,如同缓慢推开的镜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他,陈山河,以及老黑、四爷、李宏伟、宋老六这些曾经在北林市翻云覆雨的名字,似乎都不仅仅是个人野心和命运的产物。他们更像是那个特定历史阶段,在社会结构剧变、新旧规则交替、巨大财富和价值被重新分配的过程中,必然涌现出来的、带着浓厚时代印记的“现象”。
他们利用了那个时代的“规则真空”,放大了人性的贪婪,用最原始的方式参与了那场轰轰烈烈的资源争夺。他们的“成功”,某种程度上是钻了时代转型的空子;他们的失败,则是社会走向法治化、规范化进程中,必然被清理的障碍。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宿命的力量,击中了他。个人的奋斗与挣扎,在时代的巨轮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和……不由自主。但这种宿命感,并未让他感到消极,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释然。他不再仅仅将自身的覆灭归咎于某个对手的算计或自身的某个关键失误,而是看到了背后那更深层、更强大的时代推力。
他合上书,闭目良久。监舍的喧嚣、工厂的嗡鸣,似乎都远去了。他仿佛站在一个更高的山巅,回头俯瞰自己走过的路,以及那条路上无数与他相似的、挣扎浮沉的身影。
几天后,他再次向管教干部申请了纸笔。这一次,他写的不是思想汇报,也不是法律笔记,而是一篇题为《读史有感:时代洪流与个体选择》的随笔。
他写道:
“……我们那一代人,被抛入那个剧烈变动的年代,眼前是前所未有的机会,脚下却是尚未夯实的路基。很多人只看到了财富的幻象,却缺乏对法律和规则的敬畏,也未能看清历史发展的大势。将一时的侥幸和野蛮视为能力,将在规则边缘的游走视为智慧,这是我们的通病,也是悲剧的根源。”
他没有具体描述自己的罪行,而是尝试将“陈山河”这个个体,作为一个样本,置于那段宏大的历史背景下去剖析:
“……当社会逐步走向法治与规范,开始系统性修补那些制度漏洞时,我们这些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其崩塌便成为了一种历史的必然。个体的‘枭雄’梦,终将湮灭于时代前进的车轮之下。”
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不是忏悔,更像是一次冷静的学术分析,一次试图与过往达成和解的艰难对话。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一种更加坚实的平静。
他将这几页纸仔细叠好,没有交给任何人,只是塞在了枕头底下,与母亲的信和那本《刑法总论》放在一起。
历史的维度,为他提供了一种超越个人恩怨和一时得失的眼光。他看清了自己在时间长河中的位置,一个被浪潮掀起又狠狠拍落的泡沫。而看清这一点,让他终于可以真正地,放下那具名为“过去”的沉重枷锁。他依然是囚徒,但不再是自己心狱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