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膝盖那尖锐的、带着椒盐磋磨的刺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弥漫在四肢百骸的酸痛与寒冷。柴房的寒气像是无孔的针,穿透单薄的衣衫,扎进骨头缝里。
冷焰蜷在角落的草堆中,草堆潮湿,带着霉烂的气味,并不保暖,反而汲取着她身上本就可怜的热量。昨晚跪完椒盐冰阶的后遗症彻底爆发出来,膝盖肿得老高,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僵硬的肌肉和皮下破裂的毛细血管,带来一阵阵闷痛。
胃里空得发慌,昨晚那个冻硬的馍馍早已消化殆尽,只剩下灼烧般的空虚感。门口那碗馊饭散发出的酸腐气味阵阵飘来,挑战着她忍耐的极限。
不能吃。
那不仅是侮辱,更可能被下了不干净的东西。莲姬那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汲取一点湿意,喉咙却干涩得发疼。视线在昏暗的柴房里逡巡,最后落在墙角那个不起眼的鼠洞上。
就是那个洞口,昨夜似乎有微弱的气流拂过她面颊,带着一丝与柴房霉味不同的、尘土和石头的气息。
希望。
那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微弱却坚韧的希望。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好起来,必须再次进入那个密道。萧绝的书房,太后的慈宁宫,那些藏着秘密的地方,她必须去探一探。
首先,得解决食物和水。
她艰难地挪动身体,每动一下,膝盖都传来抗议的呻吟。她爬到鼠洞边,仔细打量。洞口不大,边缘有被啃噬和摩擦的痕迹,黑黢黢的,不知通向何方。她捡起一根草茎,小心翼翼探进去,感觉到深处似乎有空间。
也许……这里面能找到点什么?哪怕是老鼠储藏的粮食?
这个念头让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曾几何时,北狄最受宠爱的小公主,会沦落到要与鼠类争食的地步?
但现实就是如此。活下去,比所谓的尊严更重要。
她正凝神观察鼠洞,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
「搜!给我仔细搜!莲姬夫人丢了一支赤金点翠迎春步摇,定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下贱胚子偷了!」一个尖利的女声高喊着,是莲姬身边那个叫红绡的大丫鬟。
柴房破旧的门被“哐当”一声大力踹开,刺眼的阳光和寒风一起灌入,吹得冷焰眯起了眼睛。
红绡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闯了进来,目光倨傲又嫌恶地扫视着肮脏破败的柴房,最后定格在蜷缩在草堆里的冷焰身上。
「哟,王妃娘娘,您这地方,藏点东西倒是方便。」红绡阴阳怪气地说着,用帕子掩住口鼻,仿佛这里的空气让她无法忍受。
冷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这种程度的刁难,在她预料之中。莲姬昨日没能彻底击垮她,今日便换了方式来寻衅。
「还愣着干什么?搜啊!看看咱们尊贵的王妃娘娘,是不是穷疯了,连夫人的首饰都敢惦记!」红绡一声令下,那几个婆子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她们并非真的搜查,而是肆意地破坏。本就散乱的草堆被彻底掀开,踩得稀烂;角落里堆放的一点破旧杂物被扔得到处都是;其中一个婆子甚至故意用脚去踢踹冷焰受伤的膝盖。
剧痛袭来,冷焰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脸色更白了几分。
「嘿,这贱人骨头还挺硬。」那婆子啐了一口,脚下更加用力。
冷焰咬紧牙关,手指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土里,强忍着没有惨叫出声。她知道,一旦示弱,只会招来更疯狂的凌辱。
红绡冷眼旁观,嘴角带着满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个婆子从被掀翻的草堆底下,踢出了一个东西——那是冷焰昨晚啃剩下的、小半个坚硬的馍馍残块。
「哎呀!这是什么?」红绡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尖声叫道,「好啊!果然偷藏吃食!王爷和夫人仁慈,赏你馊饭已是天大的恩典,你竟敢私藏?!看来是昨天的教训还不够!」
她几步上前,一把抓起那馍馍残块,狠狠摔在地上,用脚使劲碾碎。
「给我打!打到她记住,在这王府里,什么是规矩!」红绡厉声吩咐。
婆子们得令,脸上露出狞笑,挽起袖子就朝冷焰围拢过来。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 mostly 避开了脸,却专挑身上柔软和受伤的地方招呼。
冷焰蜷缩起身体,用双臂护住头脸,承受着这无端的暴虐。拳脚落在背上、肩上、腿上,尤其是膝盖的伤处,每一次撞击都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她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不能求饶,不能昏倒。她必须清醒地记住这每一分痛苦,记住这些施加痛苦的人的脸!
「住手!」
就在冷焰的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婆子们的动作一顿。
冷焰艰难地抬眼望去,只见柴房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逆着光,看不真切面容,只能看出一个穿着深色宫装、身形挺拔的轮廓。不是福忠。
红绡和婆子们显然也认出了来人,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纷纷停下动作,有些惶惑地低下头。
「苏嬷嬷……」红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嬷嬷?冷焰在脑中快速搜索着这个名字。是了,萧绝乳母,也是这王府里少数几个能说得上话、连萧绝也给予几分薄面的老人。她平日深居简出,不管闲事,今日怎么会来这里?
苏嬷嬷缓缓走进柴房,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最后落在遍体鳞伤、蜷缩在地的冷焰身上。她的眼神古井无波,看不出喜怒。
「红绡姑娘,好大的威风。」苏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红绡脸色变了变,强笑道:「苏嬷嬷言重了,是莲姬夫人丢了心爱的步摇,奴婢奉命搜查……」
「搜到了吗?」苏嬷嬷打断她。
「……尚未,但这贱……王妃她私藏食物,违背府规……」红绡试图争辩。
「王府的规矩,何时轮到你来执掌刑罚了?」苏嬷嬷语气依旧平淡,却让红绡瞬间白了脸,「王妃再如何,也是陛下钦点、王爷明媒正娶的王妃。你们这般行事,是将王爷的颜面置于何地?将皇家的体统置于何地?」
一番话,扣下来两顶大帽子,砸得红绡和婆子们心惊胆战。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奉命行事……」红绡慌忙辩解。
「奉谁的命?莲姬夫人的命,大得过王爷,大得过皇上?」苏嬷嬷步步紧逼。
红绡哑口无言,额头渗出汗珠。她再得莲姬宠信,也深知有些界限不能逾越。尤其苏嬷嬷是王爷敬重的人,她的话,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王爷的态度。
「滚出去。」苏嬷嬷不再看她,冷冷道。
红绡如蒙大赦,也不敢再多言,带着几个婆子灰溜溜地退出了柴房,连丢步摇的事也不敢再提。
柴房里终于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冷焰粗重的喘息声。
苏嬷嬷走到冷焰身边,蹲下身,看了看她膝盖和身上的伤,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凉的药香弥漫开来。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化瘀止痛。」苏嬷嬷将瓷瓶放在冷焰手边,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王妃娘娘,老奴人微言轻,只能帮您这一次。在这府里,活下去,有时候比争一口气更难,也更重要。」
冷焰抬起眼,看向苏嬷嬷。对方的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却又没有丝毫怜悯或同情,只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淡漠。
她为什么帮自己?
是出于对王府规矩的维护?还是对莲姬跋扈的不满?抑或是……别有深意?
冷焰猜不透,但她知道,此刻这不是最重要的。
「多谢……嬷嬷。」她嘶哑着声音,艰难地道谢。
苏嬷嬷没有回应,只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西南角的那口废井,夏天的时候,偶尔能渗出些干净的水。」
说完,她便径直离开了,身影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中。
柴房里,再次只剩下冷焰一人。
她握着那瓶冰凉的药瓶,心中波澜起伏。苏嬷嬷的出现和援手,完全在意料之外。她最后那句话,更是意味深长。废井?干净的水?
她是在暗示什么吗?
冷焰挣扎着坐起身,忍着浑身的疼痛,先是用苏嬷嬷给的药小心处理了膝盖和身上的新伤。药膏清凉,确实比福忠找来的普通金疮药效果更好,涂抹上去,火辣辣的痛感减轻了不少。
处理完伤口,饥饿和干渴再次袭来。
她看向那个鼠洞,又想起苏嬷嬷的话。
废井……
她所在的柴房,就在王府最偏僻的西南角。如果她没记错,离这里不远,确实有一口被石板封死的废井,据说是因为多年前淹死过一个失宠的侍妾,被认为不祥,就废弃了。
夏天能渗出干净的水?
冷焰心中一动。她需要水,迫切需要。
她再次爬到鼠洞边,这一次,她不是为了探查,而是开始用手和身边能找到的尖锐石块,小心翼翼地扩大洞口。泥土簌簌落下,她的手指很快就被磨破,渗出血丝,但她毫不在意。
扩大洞口,不仅仅是为了可能存在的食物,更是为了……收集东西。
她将散落在地上的、被红绡她们摔碎的破碗瓷片,悄悄捡起几片最锋利的,藏在袖中。又将那些被撕扯得更碎的布条,收集起来,搓成细绳。
碎瓷片,可以防身,可以切割,或许……将来还有其他用处。
布绳,也许能在某些时候派上用场。
她像一只在绝境中收集一切可用资源的困兽,耐心而执着。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再次暗了下来。柴房里没有灯火,只有月光透过破窗,洒下清冷的光辉。
寒冷和饥饿如同两头野兽,啃噬着她的意志和体力。她知道,再不吃东西,她可能真的撑不过今晚。
她想起了苏嬷嬷提到的废井。
挣扎着站起身,扶着墙壁,她一步一步,挪向柴房外。每走一步,膝盖都传来撕裂般的痛,但她强迫自己移动。
夜色笼罩下的王府西南角,荒凉而寂静,罕有人至。废井就在一片荒草丛中,巨大的石板盖住了井口,只留下一条缝隙。
冷焰凑近那条缝隙,果然感觉到一丝比空气更湿润的气息。她趴下身,将耳朵贴近缝隙,似乎能听到极深处,有极其微弱的水流声。
她尝试推动石板,石板纹丝不动。太重了。
她借着月光,仔细观察石板与井沿的缝隙,发现边缘长着一些深绿色的苔藓。她用手指抠下一点,放入口中。
一股带着土腥味的、极其微弱的湿意,滋润了她干渴的喉咙。
虽然只是杯水车薪,但这证实了苏嬷嬷的话——这口井,并非完全干涸。
她靠着井壁坐下,喘息着。有了水源的线索,活下去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接下来,是食物。
她将目光投向那片荒草丛。在月光下,她辨认出几种常见的、无毒甚至可以入药的野草。她艰难地挪过去,拔下那些看起来最嫩的草叶,也顾不上清洗,直接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草叶苦涩,带着泥土的味道,难以下咽。但她强迫自己吞咽下去。这能补充一点体力,维持生命。
就在她机械地咀嚼着草叶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从旁边的草丛传来。
她警惕地抬头,对上一双在月光下闪着幽绿光芒的小眼睛。
是一只老鼠,肥硕的老鼠,正警惕地看着她这个入侵者。
若是寻常女子,早已吓得尖叫。但冷焰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老鼠,眼神甚至亮了一下。
老鼠……意味着它可能有储粮的巢穴。
她没有惊动它,只是默默地看着它钻回草丛深处,记下了它消失的大致方位。
然后,她继续咀嚼着苦涩的草叶,仰头望着夜空那轮冰冷的残月。
屈辱,痛苦,饥饿,寒冷……这一切,她都承受下来了。
她收集了碎瓷,搓了布绳,找到了水源的线索,发现了老鼠的踪迹。
她活下来了。
而且,她看到了密道延伸的希望,感受到了这死水般的王府下,似乎还有苏嬷嬷这样看不透的暗流。
萧绝,莲姬……你们以为这样就能磨灭我吗?
冷焰的嘴角,在清冷的月光下,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冷的弧度。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被瓷片划破、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以及刚刚扩大鼠洞时磨出的新伤。
鲜血微微渗出,染红了掌纹。
这血,不会白流。
这痛,不会白受。
总有一日,她要这王府,要这胤朝江山,为施加在她身上的这一切,付出千百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