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刺骨的痛从膝盖钻心般传来,混合着冰块的寒气,几乎要冻裂骨髓。
冷焰低垂着头,跪在通往莲姬“摘星楼”的汉白玉台阶上。台阶被特意泼水冻成了冰面,光滑如镜,映出她苍白麻木的脸。而更恶毒的是,冰面上,密密麻麻地撒满了粗糙的泛着咸苦味道的椒盐。
莲姬裹着昂贵的银狐裘,抱着暖炉,站在台阶顶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快意而恶毒的笑。她身边围着几个谄媚的侍妾和婢女,如同众星捧月。
「王妃姐姐,这‘椒盐冰阶’的滋味如何呀?」莲姬的声音娇滴滴的,却带着淬了毒的针,「王爷说了,您这北狄来的草原野马,性子太烈,需得好生磨一磨。妹妹我也是奉命行事,您多担待。」
冷焰没有回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她只是默默地跪着,双手在宽大的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以此对抗膝盖处那无休无止的折磨。掌心的旧伤尚未完全愈合,此刻又被掐破,温热的血濡湿了袖口的里衬。
她能感觉到椒盐颗粒在膝盖的重压下,一点点嵌入皮肉,与冰寒交织,形成一种令人发狂的复合痛苦。冷汗从她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台阶上,瞬间凝结成小小的冰珠。
周围的侍妾发出压抑的嗤笑声,夹杂着细碎的议论。
「瞧她那样子,还真能忍。」
「北狄的公主又如何?到了咱们胤朝,到了王爷府上,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莲姬姐姐真是好手段,看她还能硬气到几时。」
冷焰充耳不闻。她的思绪仿佛抽离了这具正在受辱的躯壳,回到了那个发现密道、听见冤魂哭泣的夜晚。
那晚,她在那个藏着惠妃案卷宗的石室里待了许久,除了那几声诡异的哭泣和模糊的低语,再未发现其他活人的踪迹。那哭声仿佛只是一个警告,或者一段残留的执念。她最终将几卷最重要的卷宗贴身藏好,循原路退出了密道,并将入口恢复原状。
与福忠在城南废弃老屋汇合后,她一边用他带来的伤药调理身体,一边抓紧时间研究那些卷宗。卷宗内容看似官样文章,但细微之处,仍能看出当年办案的仓促和诸多不合逻辑之处。尤其是关于惠妃“自缢”所用的白绫来源,记录语焉不详。
母妃的死,绝非简单的自尽!
而那条密道,那个石室,还有那诡异的哭声……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深的阴谋。萧绝知道这个密道吗?如果知道,他为何将涉及先帝妃嫔的敏感卷宗藏于此处?如果不知道,那建造并使用这密道的,又是谁?是……太后吗?
线索纷乱如麻,她需要更多证据,也需要一个重新回到权力漩涡中心,近距离观察萧绝和太后的机会。
直接现身是下下策。她这个“已死之人”,需要一个新的、合理的身份。
就在她苦思冥想之时,机会却以这种屈辱的方式,主动送到了她面前。
萧绝似乎并未完全相信她的“死亡”,或者,他只是单纯地需要一个新的折磨对象来发泄因“神医”失踪和太后暗中动作而产生的怒火。而作为曾经被他视为蝼蚁、却又隐隐让他感到失控的“北狄贡品”,冷焰的“死亡”或许并未让他尽兴。于是,在她“死后”不久,萧绝便纵容甚至暗示莲姬,可以尽情“教导”她这个名义上依旧存在的“王妃”,美其名曰“磨砺心性”。
这才有了今日“椒盐冰阶”之辱。
「姐姐怎么不说话?」莲姬见她沉默,心中愈发得意,款步走下几级台阶,绣着金线的裙摆扫过冰面,「可是觉得妹妹招待不周?还是……在心里骂着妹妹和王爷呢?」
冷焰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莲姬,那眼神深不见底,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只有一片冰封的湖,不起丝毫波澜。
「莲姬夫人误会了,」她的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王爷的教诲,妾身铭记于心。」
莲姬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仿佛自己的一切小心思、一切恶毒,在那双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这感觉让她非常不舒服,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哼,嘴上说得好听!」莲姬冷哼一声,用脚尖踢了踢冷焰身前的冰阶,几粒椒盐溅到冷焰的脸上,「既然铭记于心,那就好好跪着!跪足两个时辰!少一刻钟,今晚的馊饭也没得吃!」
说罢,她似乎不愿再与冷焰那诡异的平静对视,转身扭着腰肢,在一众侍妾的簇拥下回了温暖的摘星楼。
厚重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也隔绝了楼内的暖香与笑语。
冰阶上,只剩下冷焰一人。
寒风卷着雪沫,吹打在她单薄的衣衫上。膝盖下的刺痛和寒冷已经变得麻木,仿佛那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额头的冷汗却越来越多,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就真的可能永远也起不来了。萧绝在看着她,莲姬在等着看她的笑话,这王府里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这个“失势”的王妃。
她必须忍。
不仅是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靠近那个秘密,靠近那个可能藏着母亲死亡真相的核心。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雪花开始飘落,覆盖在冰阶上,也覆盖在她乌黑的发顶和肩头,让她看起来像一个逐渐失去生气的雪人。
摘星楼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约传来,夹杂着莲姬放浪的笑声。
楼外,冰天雪地,跪着一个被世界遗忘的“王妃”。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时辰的时限终于到了。
摘星楼的管事嬷嬷板着脸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瞥了冷焰一眼,尖着嗓子道:「时辰到了,王妃请回吧。莲姬夫人仁慈,赏您一晚馊饭,已经送到您柴房去了。」
冷焰没有回应,她尝试动了一下,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僵硬得不听使唤。她用手撑住冰冷的台阶,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试图挪动身体。
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膝盖处如同万针穿刺般的剧痛。麻木过后,是更猛烈的痛苦反扑。
她咬紧牙关,唇瓣被咬出血丝,混着冰冷的雪水,咽下喉咙。
不能让人扶,不能示弱。
她必须靠自己站起来。
最终,她几乎是爬着,离开了那布满椒盐的冰阶。冰冷的石地面硌着双手,她撑起身子,扶着旁边冰冷的廊柱,一点点,颤抖着,试图站直。
双腿软得像面条,根本不着力。尝试了几次,都险些再次摔倒。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柱的阴影里。是福忠。
他不能明目张胆地过来搀扶,只能借着阴影的掩护,用担忧无比的眼神望着她,嘴唇翕动,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冷焰看到了他,眼神微动,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对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过来。
然后,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调动起体内仅存的那点微薄内力,灌注到双腿。
一股微弱的热流艰难地穿过冻僵的经脉,带来一丝丝力量。
她猛地一用力!
「咯吱……」几乎能听到关节僵硬的声响。
她终于,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
虽然身形不稳,虽然脸色苍白如纸,虽然冷汗浸透了内衫,但她终究是靠着自己,从那屈辱的冰阶上,站了起来。
她没有再看摘星楼一眼,也没有看阴影里的福忠。她只是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那个分配给她的、比下人房还不如的破旧柴房挪去。
每走一步,膝盖都传来钻心的痛。
但她的眼神,却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回到散发着霉味和鼠蚁臭气的柴房,那碗所谓的“馊饭”就放在门口,是些几乎看不出原状的菜叶和散发着酸味的米粒。
冷焰看也没看,直接关上了吱呀作响的破门。
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撩起裤腿,借着从破窗漏进的微弱月光,查看膝盖的伤势。
触目惊心。
两个膝盖又红又肿,布满了被椒盐硌出的深紫色淤痕和破皮的血点,有些椒盐颗粒甚至嵌入了皮肉里,与凝固的血混在一起。
她面无表情地拿出之前福忠偷偷塞给她的、所剩无几的金疮药,小心地清理伤口,洒上药粉。药粉刺激伤口的疼痛,让她额头沁出更多的冷汗,但她连哼都没哼一声。
处理完伤口,她靠在草堆上,从怀里摸出半个已经冻得硬邦邦的、福忠之前偷偷给她的干净馍馍,小口小口地啃着。
身体的痛苦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她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莲姬的羞辱,萧绝的冷漠,侍妾们的嘲讽……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她需要这个“柔弱可欺”、“备受欺凌”的王妃形象,来降低所有人的戒心。
而今晚的发现,虽然痛苦,却并非没有价值。
她在跪着的时候,并非全然被动忍受。她一直在观察,在记忆。摘星楼附近的守卫换岗规律,巡逻队伍的路线,以及……她注意到,在离摘星楼不远的一处假山背后,似乎有一个被枯藤半掩着的、不起眼的洞口,与她在西南角柴房发现的密道入口,有几分相似。
那条密道网络,可能比她想象的更为庞大,四通八达。
或许,它不仅仅连接着那个藏卷宗的石室,还可能……通向萧绝的寝殿,或者书房密室?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型。
她需要尽快养好膝盖的伤。然后,找个机会,再次探索那条密道。这一次,她的目标,或许是萧绝的核心地带。
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花,拍打着破旧的窗纸。
柴房内,冷焰蜷缩在单薄的草堆里,身体因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却如同暗夜中的星辰,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复仇火焰和探究真相的决心。
她知道,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而她这个从乱葬岗爬回来的“鬼”,将会让所有轻视她、侮辱她、伤害她的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