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旺一案,在明面上,终究以“流匪劫财害命”这略显苍白却又“合情合理”的结论,由李县令亲自签发公文,钤上朱红大印,宣告结案。永昌银楼因“监管不力,牵涉不明资金往来”,被罚没部分资产,暂时查封整顿,以儆效尤。公堂之上,银楼掌柜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将“管理不善”、“引狼入室”的罪名揽得干干净净,对“鹤羽”、暗账等核心机密咬死不认,只将所有罪责一肩扛下,俨然一副悔不当初的可怜模样。
这一切的走向,皆在林小乙的预料与推演之中。他深知,在州府无形的巨手压制与县尊明哲保身的权衡下,这已是目前形势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至少,此举斩断了“鹤羽”在平安县一条极为重要的资金流转渠道,并让对方付出了实实在在的金钱与暴露风险的代价,如同斩断了恶龙探出水面的一根利爪。
结案当晚,捕房内烛火通明,驱散了窗外的沉沉夜色,气氛却不同于往日案牍劳形时的凝重,亦非压抑,而是带着一种风暴暂歇后、沉淀下来的肃穆与决然。
赵雄面色沉毅,亲手将周旺案、陈明案的所有核心证物——那本由吴文呕心沥血破译的暗账抄本,墨迹犹新;吴文那份记录详尽、绘制精确的验尸格录,字字千钧;胡千总冒着风险提供的、关乎军械旧案与周旺身份的证言记录,纸短情长;以及林小乙亲手描绘的、关于“鹤羽”冰花印记与“风隼爪”刺青的精细图样,线条冷峻——分门别类,用油纸仔细包裹,再一一放入一个特制的、内衬防潮桐油的厚实铁皮箱中。他拿起县衙专用的、印有“平安县衙封”字样的厚重封条,在砚台中饱蘸浓墨,手臂稳如磐石,将其端端正正地贴在箱口接缝处,随即,取出刑房捕头的铜质官印,哈了一口气,运足腕力,重重地盖了上去。印文鲜红刺目,如同凝固的血痕。
“此箱之内,封存着的,便是被强行压下的真相,是无数冤魂无声的呐喊。”赵雄声音低沉如闷雷,目光缓缓扫过站在面前的林小乙、郑龙、吴文,每一个字都仿佛砸在人心之上,“今日将其封存,非为永久尘封,使之湮灭于黑暗。而是以待他日,时机成熟,利剑出鞘,斩妖除魔,还世间朗朗乾坤之时!此箱,便是那斩妖之剑的剑胚!”
这些用同袍的鲜血、无辜者的生命、以及生者无尽的煎熬与勇气换来的铁证,被暂时封存于这冰冷的铁箱之内。它们并非故事的终结,而是未来那场必将到来的、更加激烈与残酷斗争的重要伏笔,是深埋于地下的火种。
“小乙,”赵雄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林小乙年轻却已显露出不凡棱角的脸庞上,眼神复杂,既有看到雏鹰展翅的欣慰,亦有对其即将奔赴更险恶战场的不舍与担忧,“此番周旺案,若非你心细如发,于乱葬岗勘破衣物与双手之异;若非你心思缜密,于银楼识破暗格机关;若非你目光如炬,将诸多线索串联,直指‘鹤羽’与军械旧案……我们恐怕连这箱中之物都未必能拿到,早已被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你的心智、你的能力,已绝非这平安县衙一方小小的格局所能容纳。”
林小乙神色平静如古井无波,拱手躬身,语气诚恳而不失分寸:“头儿过誉。此案能艰难推进至此,全赖您居中调度,掌控全局;仰仗郑大哥冲锋陷阵,震慑宵小;更有吴先生于细微处觅得真知,于无声处听惊雷。小乙不过是在诸位前辈铺就的路上,略尽绵薄之力,做了分内之事而已。”
“你的本分,恐怕远不止于此。”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如同夜风般从微开的窗外传来。胡千总胡铿的身影再次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现身于室内。他此次并未带来新的噩耗或危机,而是神情肃穆地将一卷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略显沉重的长条形物件,郑重地递到林小乙手中。
“这是朔风关周边三百里,包括通往州府的数条水陆要道、隐秘小径的详细舆图,乃军中斥候心血所绘,比市面上流通的官图精准十倍不止。上面……还有一些我根据过往经历所做的标记,关乎一些可能的据点与眼线分布。你……谨慎使用,将来必有用处。”他没有过多的言语,但那深陷的眼窝中投射出的期许与毫无保留的托付,却比千言万语更为沉重,重若千钧。
郑龙上前,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用力地、几乎带着些蛮横的亲切,拍了拍林小乙略显单薄的肩头,嗓门依旧洪亮,却透着一股粗豪的关怀:“好小子!别学那些文人磨磨唧唧!记住,剩下两件案子,咱们兄弟还得一起,甩开膀子,干他个漂漂亮亮!让那些藏在州府阴沟里的王八蛋好好瞧瞧,咱们平安县衙,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是有真龙要出海的!”
吴文则一如既往地沉默,他将一本明显厚实许多、以蓝布为封的手札,轻轻放在林小乙面前的桌上。封面上,是他以工整小楷书写的《疑案钩沉录》五字。里面分门别类,整理记录了他所能搜集到的、近年来州府层面几桩悬而未决、透着蹊跷的疑案要点、矛盾之处以及他的些许推测。其用意,不言自明——那是为他将来在州府可能遇到的复杂局面,准备的参考与利器。
林小乙接过那卷沉甸甸的舆图,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疑案钩沉录》,最后目光扫过眼前这三张风格迥异却同样坚定的面孔,他郑重点头,没有多余的誓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这条潜藏于县邑浅滩的蛟龙,已然蓄势待发,鳞爪初具,但他更深知,腾跃九霄的时机尚未完全成熟。他需要借助接下来两起案件,作为积累声望与功绩的坚实跳板;他需要在最后的实战中,进一步磨砺自己的锋芒与意志;他更需要耐心等待,等待一个来自州府层面的、恰到好处的“东风”,那或许是一纸借调文书,或许是一个不得不借助外力破解的难题。
他不会被眼前这冰冷的铁箱封条所束缚,认定真相就此沉埋;也不会因暂时的战略妥协而心生颓丧,忘却初衷。他清楚地知道,铁箱内的证据终有重见天日、大白于天下之时,而那,必将伴随着一场更为猛烈风暴的来临。而他要做的,便是在这风暴来临前的最后平静里,于平安县这方最后的舞台上,将接下来的风雨化作磨刀石,将自己的锋芒磨砺得更加锐利,然后,静待那一声将他送上青云、也送入雷霆的惊雷炸响。
平安县的舞台,对他而言,尚有最后两幕大戏亟待上演。而州府那扇通往更广阔天地、也暗藏更多凶险的大门轮廓,已在不远处的迷雾中,若隐若现,等待着真正的勇者与智者去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