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将平安县衙的青瓦高墙浸染得一片深沉。州府那封措辞冰冷的威胁信与邻县清河的无头尸案,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连带着秋夜的风声都带着几分肃杀的寒意。
二堂之内,烛火摇曳,将李县令那张原本富态的面孔照得明暗不定。他已将自己关在此处近半日,门外守卫的衙役能隐约听见里面焦躁的踱步声,时疾时徐,最终,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李县令走了出来。他官袍依旧整齐,但脸色灰败,眼袋深重,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他目光扫过等候在外的赵雄,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无奈,有恐惧,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他没有多言,只是示意赵雄跟进二堂。厚重的门扉再次合拢,隔绝了外界。李县令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封没有落款、纸质寻常却重若千钧的密信,指尖微微颤抖。他移过烛台,将信纸一角凑近跳动的火焰。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迅速蔓延,黑色的灰烬蜷曲着飘落,如同被焚化的蝴蝶翅膀。李县令死死盯着那燃烧的过程,直到最后一角信纸化为飞灰,他才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赵捕头,周旺一案,真凶虽未擒获,然其身份已明,确系卷入不法银钱往来,终致仇家追杀。此案……便到此为止。所有卷宗,即刻封存,列为密档。对外,只宣称乃流窜匪类劫财害命,不得再提军械、旧案、乃至任何涉及州府的字眼。若有违者……严惩不贷!”
这风雨,既是来自州府阴影深处的凛冽杀机,也是来自顶头上司急于切割、明哲保身的巨大压力,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尚有热血之人的脊梁上。
赵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惯常沉稳如山的虎目此刻圆睁,里面燃烧着不甘与愤怒的火焰。他喉结滚动,想要据理力争,想要将那本暗账、那具无头尸、那军械旧案的血泪一一陈述,哪怕拼却这身官服不要!
然而,李县令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猛地抬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决绝,死死虚按在空中,阻止了赵雄即将出口的话语。
“够了!赵雄!”李县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疲惫与恐惧,“本官知道你不服!知道你想查个水落石出,想还亡者一个公道!但你要看清形势!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潭水有多深,这背后的手有多黑!这早已非我一县之力所能及!再查下去,下一个躺在乱葬岗身首异处的,是你?是我?还是这衙内与你我朝夕相处的其他弟兄?!你告诉我!”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室的压抑与恐惧都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语气放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一锤定音的决断:“结案,是为了活着的人能继续活下去。是为了这平安县不至于大乱,是为了这衙门上下几十口人还能有口饭吃!此事,到此为止,休要再提!”
赵雄死死攥紧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之中,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憋闷与屈辱。他额角青筋跳动,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最终,他重重抱拳,头颅微垂,从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挤出两个仿佛带着血腥气的字:
“……遵命。”
退堂之后,捕房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几乎让人喘不过气。郑龙猛地一脚踹翻了墙角的榆木矮凳,那结实的木料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在墙壁上才停下。他胸膛起伏,如同被激怒的公牛,口中怒骂不休,词汇粗鄙却淋漓尽致地宣泄着无处可放的愤懑。
吴文则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着周旺案的验尸格目和那本加密暗账的抄录本。他的动作缓慢而沉重,一遍遍擦拭着常用的银针与小刀,又将纸张的边角反复捋平,仿佛想通过这种机械的动作,来平复内心的波澜。烛光映在他清瘦的脸上,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
而林小乙,独自站在那扇面向后院的支摘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秋风掠过庭中老树,带下几片枯黄的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目光沉静,却仿佛穿透了这浓重的黑暗,越过平安县低矮的城墙,投向了更遥远、更莫测的未知之处。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达到顶点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表面的平静,也清晰地传入房中每个人的耳中:
“头儿,李县令说得对,此案在平安县,确实只能到此为止。”
赵雄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不解与一丝被亲近之人“背叛”的失望。他以为林小乙会是最坚持到底的那一个。
林小乙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众人预想中的颓丧或愤怒,反而有一种历经冲击后愈发沉淀下来的锐利与清明,如同被水流反复冲刷愈发显得坚硬的礁石。“周旺案、陈明案,作案手法高度一致,目标选择精准明确,这绝非孤立的仇杀或劫掠,而是来自更高层面的、冷酷无情的系统性清除。我们面对的对手,其能量、其势力范围,远超我等之前的想象。在平安县内,我们能动用的资源、所能触及的权力上限,已然封顶。即便我们不顾一切,拼上性命,最终的结果,恐怕也仅仅是再斩断它一两条延伸出来的触须,根本无法伤及其深藏于暗处的根本。”
他步履沉稳地走到悬挂着本县及周边区域的舆图前,修长的手指抬起,精准而有力地重重点在舆图上那代表州府所在的、更为繁华复杂的区域。
“金鳞非池物。”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冷冽,“这条盘踞一方、吸食民脂民膏的恶龙,其心脏与头颅就在州府。它的鳞爪(鹤羽)掌控着庞大的黑金网络,它的利齿(鹤翼)则专门负责清除一切障碍。我们要想斩龙,就必须离开这浅滩,深入其巢穴。但,不是现在这样,毫无根基、仅凭一腔孤勇地去硬闯。”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赵雄那刚毅却写满困惑的脸,扫过郑龙那怒气未消的魁梧身躯,最后落在吴文那沉默却专注倾听的脸上。“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堂堂正正、能让州府层面不得不正视此案,并且‘主动’将我们,或者至少将有能力追查此事的人,纳入其调查体系的契机。而这个契机,或许就隐藏在我们接下来需要处理的那两桩案子里。我们需要用更漂亮、更无可指摘的结案,积累足够的功绩‘资本’,让州府无法再忽视平安县的存在,无法忽视……我们这几个人所具备的能力。”
赵雄眼中的失望与不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战略眼光的考量。他并非愚钝之人,此刻完全明白了林小乙话语中深藏的机锋与远见。硬抗死磕是下下之策,只会导致无谓的牺牲与彻底的失败;而韬光养晦、积蓄力量、借势而上,才是在这僵局中寻求破局的一线生机。
“你是说……以退为进,以功绩为叩门砖?”赵雄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思索。
“正是。”林小乙语气笃定,眼神锐利,“接下来两案,我们必须倾尽全力,破得干净利落,证据链要做到环环相扣、铁证如山,无可指摘!更要让所有人,尤其是能让消息传到州府的那些人看到,平安县衙有能人,可堪大用,能办奇案,能啃硬骨头!届时,州府若再遇棘手难破之案,或其内部察觉到某些需要借助‘外力’才能查证清楚的隐秘,那么,一份来自上宪的借调文书,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这是阳谋。不靠阴谋诡计,不靠低声下气,而是用实打实的功绩和能力,去敲开那扇通往更高层级、也更危险战场的大门。
郑龙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虽仍满脸不忿,却瓮声瓮气地赞同:“他娘的,憋屈!真他娘的憋屈!但小乙说得在理!老子忍了!咱们就铆足了劲,再干两票惊天动地的漂亮案子!让州府那帮眼高于顶的老爷们好好看看,咱们平安县不是泥捏的,也有真龙藏着!”
吴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面前那叠整理好的、包含周旺案详细验尸报告、暗账破译笔记、陈明案关联推测以及所有秘密调查记录的手抄副本,郑重地推到了林小乙的面前。那厚厚的一摞纸张,承载的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更是无声的支持与托付。
赵雄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谋略,心中最后一丝因“妥协”而产生的挫败感也烟消云散。他重重一拍林小乙略显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肩头,眼中重新燃起被现实压抑已久的斗志与火焰:“好!他奶奶的,就依你所言!咱们兄弟齐心,就把这最后两件案子,办成铁案!办成让州府刑房那些老手都挑不出刺、甚至要眼红的奇案!老子就等着他们不得不低下头,来‘请’我们小乙去州府的那一天!”
风雨虽急,却催不动坚定的行者,反而让他们在逆境中洗去浮躁,更清晰地看清了前路与方向。 林小乙这条隐于县邑浅滩的金鳞,已窥见风云化龙之机。他深知,欲上青云,需借风雷之势,而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将平安县衙这最后的舞台,演绎到极致,以无可争议的光芒,照亮通往下一个战场的道路。夜色正浓,但蛰伏的龙吟,已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