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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叫瓦塘村,三十几户人家孤零零地窝在山坳里,离最近的邻村也有二十多里山路。村子小,谁家有点什么事,不出半日就能传遍全村。可这两年,村里传的不是喜事,是接连不断的丧事。

从去年开春到今年夏天,村里走了七个人,都是45到60岁的壮年人。怪就怪在,这些人在外头打工谋生,平常不在村里住,只是偶尔回来,偏偏就在他们回村的当口出了事。更怪的是,村里二十多位六十往上的老人,一个个身子骨硬朗得很,连伤风咳嗽都少有。

村东头的五保户老韩头吧嗒着旱烟说:“这事儿邪性,一过子时,村西头老有女人哭声,呜呜咽咽的,听得人心里发毛。”

几个老人凑在一块儿嘀咕,都说自己也听见了。那声音不像活人发出的,飘飘忽忽,时远时近,顺着山风钻进窗户缝,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村里人心惶惶,最后大家凑了份子钱,请了十里八乡最有名的阴阳先生马三爷。马三爷带着罗盘在村里转了三圈,最后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这儿不干净啊。”马三爷捋着山羊胡,眉头拧成了疙瘩,“有怨气聚而不散,需做法事化解。”

村里人不敢怠慢,按马三爷的吩咐,买了香烛纸马,宰了猪羊,热热闹闹办了一场法事。马三爷穿着道袍,舞着桃木剑,从村头跳到村尾,最后把一道符埋在老槐树下。

“行了,冤魂已超度,大家安心吧。”马三爷揣着红包走了。

可没过半个月,那女人的哭声又来了,比先前更凄厉,更悲切。

然后上个月,张老四家的二小子回来了。那孩子才43岁,在省城开出租车,这次是回来看望生病的老娘。谁曾想,回来第三天,人就没了——晚上还好端端的,第二天早上就没醒来。卫生院的人说是突发心梗。

这下全村炸了锅。

张老四的老娘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抓着村主任李建国的手不放:“主任啊,这可咋办啊?下一个轮到谁啊?你得想想办法啊!”

李建国召集全村开会,祠堂里挤满了人,烟雾缭绕,议论纷纷。

“马三爷不顶用,得另请高明!”有人提议。

“请谁?这方圆百里,就数马三爷最有道行。”有人反驳。

“要不...咱们自己盖座庙吧?”一直沉默的老韩头突然开口,“供个镇邪的神仙,总比靠外人强。”

盖庙可不是小事,费钱费力。但眼下这情形,谁也不敢反对。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每户出五百块钱,有力气的出力气,在村东头的小山坡上盖一座小庙,供奉钟馗像,镇邪驱鬼。

庙盖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就竣工了。红墙灰瓦,一尺高的钟馗像怒目圆睁,手持宝剑,确实有几分威严。

说也奇怪,自打庙盖好后,那女人的哭声就再没出现过。

村里人渐渐安心了,只有我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我叫小斌,在城里读过大专,现在在县文化局工作,算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我不信这些神神鬼鬼,可这一连串的死亡太过蹊跷,让我寝食难安。

趁着周末,我翻出村里的户口册,开始研究那些去世的人有什么共同点。

李福贵,52岁,在县城建筑工地打工,去年三月回村祭祖,突发脑溢血去世。

赵来顺,47岁,在省城卖水果,去年六月回村给父亲过寿,酒后失足落水。

钱卫东,59岁,在外地跟儿子住,去年九月回村处理宅基地,心脏病发作。

孙长海,45岁,跑运输的,去年十一月回村喝亲戚喜酒,车祸身亡。

周建军,56岁,在县城当保安,今年二月回村看病重的母亲,食物中毒。

吴保国,60岁,在外地带孙子,今年五月回村避暑,突发哮喘。

最后是张建军,43岁,开出租的,上个月回村看母亲,睡眠中猝死。

我反复看着这份名单,忽然发现一个规律——这些人虽然都在外居住,但他们去世前,都曾在村里住过至少两晚。

我又去走访了他们的家属,得到一个更重要的信息:他们都是在回村后的第三天或第四天出事的。

这绝不是巧合。

我找到村主任李建国,说出我的发现。李建国抽着烟,半晌不说话。

“叔,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追问。

李建国叹了口气:“小斌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可这样下去,还会死人的!”我急了,“下一个会是谁?您儿子也在外地打工,说不定哪天回来就...”

李建国的脸色变了,他狠狠掐灭烟头:“你去问问老韩头吧,他可能知道点啥。不过...他未必肯说。”

我立刻去找老韩头。他住在村东头一间破旧的土房里,见到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知道你会来。”老韩头盘腿坐在炕上,浑浊的眼睛盯着我,“你想知道那‘女人哭声’的事?”

我点点头。

“那不是女人的哭声。”老韩头的声音沙哑,“那是风声。”

“风声?”

“对,从村西头那个废矿洞口吹出来的风声。”老韩头望向窗外,陷入回忆,“那矿洞,关了有二十年了。”

在我的追问下,老韩头讲起了往事。

二十多年前,瓦塘村附近有个小煤矿,村里不少壮劳力都在那里干活。矿主黑心,安全措施简陋。1998年秋天,矿洞发生坍塌,五个矿工被困井下。

“当时要是及时救援,可能还有人能活下来。”老韩头的声音低沉,“可是矿主怕事情闹大,影响生产,硬是拖了两天才组织救援。等把人挖出来,早就没气了。”

我心头一紧:“死的都是谁?”

“李满仓、赵二狗、钱顺子、孙福旺、周铁柱。”老韩头一字一顿地说出五个名字。

我愣住了——这五个人的姓氏,正好对应了前五个去世的人所在的家族!

“那...那次事故之后呢?”我追问。

“之后?”老韩头苦笑,“矿主赔了点钱,这事就算了了。可是...”

“可是什么?”

老韩头压低声音:“可是有人说,在矿洞关闭前,曾有个女人在洞口哭了好几天。她男人死在了井下,她受不了打击,就...投井自尽了。”

我感到后背发凉:“那女人的名字叫什么?”

“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姓吴。”

姓吴!第六个去世的吴保国,正是姓吴!

我谢过老韩头,匆匆回家,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决定去那个废矿洞看看。村西头的山路杂草丛生,走了半个多小时,我才找到那个被木板封住的矿洞口。

木板已经腐朽,露出一个勉强能容人通过的缝隙。我钻了进去,矿洞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味。

我打开手电,往里走了几十米,洞壁上有明显的水渍,地上散落着锈蚀的矿工帽、铁锹等杂物。越往里走,那种怪味越浓。

突然,我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手电光照去,我发现地上有些异样——泥土中夹杂着一些细小的颗粒。我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金属味。

难道是...

我把一些样品装进随身带的小塑料袋,准备带回城里检测。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一阵风吹过矿洞,果然发出了类似女人哭泣的声音。老韩头说得对,那“哭声”其实是风声。

可是,如果哭声是风声,那接连的死亡又是怎么回事?

三天后,检测结果出来了。那些颗粒是锰矿渣,含有高浓度的重金属。

我立刻查阅相关资料,发现长期暴露在高浓度锰环境中,会导致神经系统受损,引发类似帕金森病的症状,严重时甚至会导致猝死。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脑中形成。

我再次回到瓦塘村,这次我带上了专业的环境检测设备。我在村里多处取水样检测,结果让人震惊——村里的井水锰含量严重超标,是国家标准的十几倍!

更可怕的是,我进一步检测发现,村西头的废矿洞有地下水渗出,这些含锰量极高的水正慢慢渗入村里的地下水系。

我立刻把检测结果拿给李建国看。他看了半天,脸色越来越白。

“叔,您早就知道对不对?”我问,“您知道村里的水有问题。”

李建国颓然坐下,双手捂住脸:“我...我只是怀疑...二十年前矿洞关闭时,就有人说过可能会污染水源...可是...”

“可是您没说出去?”我难以置信。

“怎么说啊!”李建国抬起头,眼睛通红,“说了全村人怎么办?搬村?哪来的钱?而且这只是猜测,没真凭实据...”

“就因为这猜测,您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死去?”

“我不知道水真有问题!”李建国激动起来,“一开始谁也没往这方面想!直到张老二死后,我才隐约觉得不对劲...可这时候说出来,全村不得炸锅?我这个村主任还怎么当?”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盖庙是您的主意吧?通过老韩头提出来,好安抚人心?”

李建国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真相大白了。所谓的“女人哭声”只是矿洞的风声,而接连的死亡,是因为重金属锰中毒。

那些常年在外的村民,突然回到村里,饮用了本地的高锰水,他们的身体无法适应,尤其是那些本来就有潜在心血管疾病的人,更容易突发疾病死亡。而村里的老人常年饮用这种水,身体已经产生了耐受性,反而相安无事。

我把检测结果和真相公之于众时,全村震惊了。有人愤怒,有人后怕,更多人感到被欺骗的失望。

县里很快派来了工作组,确认了水质污染问题,立即安排了临时供水车,同时开始规划全村搬迁事宜。

临走那天,我独自一人来到村东头的小庙。钟馗像依然怒目圆睁,却没能镇住真正的“鬼怪”。

那鬼怪不是冤魂,不是女鬼,而是人们的无知、侥幸和沉默。

李建国辞去了村主任职务,他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搬迁前夜,他找到我,递给我一个布包。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发黄的笔记本和几份文件。

“这是...”

“矿洞事故的一些记录,还有...我这些年的调查笔记。”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早就该拿出来的。”

我翻看笔记本,里面详细记录了每次死亡的时间、情况,以及他对水质问题的怀疑。

“你既然怀疑,为什么不早说?”我问。

李建国苦笑着摇头:“人啊,有时候就是自己骗自己。我不愿意相信是我的沉默害死了他们,就编出冤魂索命的说法,连自己都快信了。”

一个月后,瓦塘村全体搬迁到了县城附近的新安置点。临走时,很多人都来小庙上香,感谢钟馗爷的“保佑”。

只有我知道,真正驱走死亡的,不是神灵,而是真相。

老韩头搬走前,悄悄告诉我一件事:“其实,那个投井的女人不是矿难家属。”

我愣住了:“那她是谁?”

“她是矿主的老婆。”老韩头说,“矿难后,矿主跑了,债主上门逼债,她走投无路才...”

“那她为什么在矿洞哭?”

“可能是后悔吧,后悔没能阻止丈夫的贪婪。”老韩头望着远山,“人啊,做了亏心事,心里就跟有了鬼一样,一辈子不得安生。”

我忽然明白了,那女人的哭声,不只是风声。

它是良知的回声,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提醒活着的人:有些罪,无法逃避;有些债,终要偿还。

真正的鬼,不在矿洞里,不在深井中,而在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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