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醒来时,天刚破晓。窗外鸟鸣轻啼,她未睁眼,只觉胸口发闷,喉间泛苦。侧身抬手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
春桃听见动静,急忙端来铜盆。帕子上的血迹早已发黑,边缘卷曲,像是被时间灼烧过一般。
“小姐,要请太医吗?”
“不必。”她声音沙哑,“打开妆奁最底下那层。”
春桃依言照做,取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布。这是薛明蕙专用的,上面几道干涸的血痕,如同未完成的笔画。
她接过帕子,闭目喘息片刻。昨夜灯会所见的桥栏、钟楼,还有那个未曾说出口的名字,纷乱地在脑海中翻涌。她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帕上,随即用指尖轻轻抹开。
血迹竟自行游走,顺着旧痕延伸,缓缓连成一条路线——自城西渡口起,穿山沟,过废弃驿站,最终停在狼脊岭北坡的一片乱石堆前。那是北狄人藏身之处。
她呼吸急促,冷汗滑落额角。这幅图耗神太过,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跌倒。春桃连忙扶住她,想取走帕子,却被她拦下。
“留着。”她说,“待会有人来取。”
不到一个时辰,德妃宫中的女官便到了。青缎披帛,金丝绣鞋,语气温婉:“听闻小姐呕心绘图,娘娘特命我前来取回,好呈与陛下,为小姐请功。”
薛明蕙倚在床头,轻咳一声:“辛苦你跑这一趟。”她示意春桃递上帕子,“便是这张。”
女官略一打量,点头离去。
人一走,薛明蕙立刻坐直身子。“去盯她的仪仗,看往何处去。”
春桃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神色古怪:“德妃带了禁军,往西郊去了,说是围剿敌寇。”
薛明蕙闭上眼,唇角微扬。
她给的图,路线无误,唯终点偏移三十里。那边是座废驿,荒无人烟。德妃信以为真,竟调动兵马,岂非自取其辱?
午后传来消息:元启帝在殿上震怒,将奏章摔于地上,斥责德妃“妇人干政,擅调军旅”,责令其闭门思过。
入夜,谢珩来了。
他推门而入,既不敲也不唤。屋内灯火昏黄,薛明蕙坐在桌前,手中攥着那块已洗净的空帕,面色苍白。
“你又用血画图了。”他说。
她不否认。“他们不会罢休。今日是德妃,明日或许是旁人。”
谢珩走到她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交予春桃:“今后凡有人进屋取物,立即点燃安神香。”
春桃接过,低头退下。
房中只剩二人。谢珩坐下,压低声音:“真图在哪儿?”
“仍在妆奁夹层。”她抬眼看他,“但不能久留。德妃虽败,背后恐另有主使。”
谢珩点头。“我明白。”
他起身欲走,她忽然伸手拉住他衣角。“别让冷十三冒险。他上次替我挡箭,伤尚未愈。”
谢珩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三更天,风势正烈。
屋顶瓦片轻响一声,无人察觉。冷十三悄然落地,身形如叶般轻盈。他绕至后窗,撬开缝隙,翻身入室。
屋内寂静。薛明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浅细。床头仍放着那方染血的帕子。
他走近,小心拾起,对着月光细看。血纹犹存,泛着幽暗光泽。随即从怀中取出一方新帕,图案相同,却无血光流转。
换图之后,他又仔细检查妆奁、柜角、墙缝,确认无埋伏痕迹。临走前,低声留下一句:“明日此时,原物奉还。”
其实他清楚,真图早已存入谢珩书房的铁匣之中。
次日清晨,春桃打开妆奁,见帕子安然如初,松了口气,以为平安无事。
薛明蕙醒得迟些。服药后靠在床头喝粥。春桃说起德妃受罚之事,她 лnшь点头,并未多言。
但她心里明白,此事远未结束。
德妃虽遭贬斥,却能调动禁军,能在御前陈情,足见其宫中仍有势力。此番失利,只会令她更加急于翻盘。
她的软肋,正是贪欲。
贪功,贪宠,贪不属于她的权柄。
午时,谢珩派人送来一封信,仅四字:图已入库。
她看过之后,随手焚毁。
下午,她又咳出一口血,不多,滴在帕上,未能成线。她知道,用得太多,身子已撑不住。
傍晚,她命春桃关窗。外头风大,吹得灯笼晃动,影子摇曳不定。
她独坐灯下,手指摩挲着半截断簪。簪身冰凉,握久了才渐渐生出一丝暖意。
她想起灯会上那人扑来的模样,短剑寒光一闪,直斩她发髻。若非谢珩早有防备,那一击足以取她性命。
他们不是冲她而来,而是为了这根簪子。
为何?
她不知。但她清楚,有人惧它存在,也怕他人识破其秘密。
深夜,谢珩再度前来。
这次他未进屋,在院外伫立片刻。冷十三自墙头跃下,两人于廊下低语。
“查过了德妃那边。”冷十三道,“昨日调兵,并非她一人之令。司礼监魏长忠批了通行牌。”
谢珩眸光微冷。“他也插手了?”
“还不止。”冷十三递上一块布条,“从她马车夹层搜出,写着‘事成后,赐丹三粒’。”
谢珩接过,捏在掌心。“魏长忠想借她之手,试探明蕙是否真有本事。”
“如今呢?”
“她输了。”谢珩冷笑,“皇上不再信她,短期内不会再给她机会。但我们得防她狗急跳墙。”
冷十三点头。“我已派人守在她宫外,若有异动,即刻回报。”
谢珩转身欲去,忽又停下。“明蕙这边,今晚加派一人。”
“我不放心。”
冷十三未问缘由,只应了一声“是”,便隐入夜色。
屋内,薛明蕙听见脚步渐远。她未曾入睡,一直盯着那扇门。
门缝下透进一道光。风吹进来,光影摇曳。
她伸手探入袖中,触到那包药粉。指尖微颤,终又缩回。
她不能再靠咳血预知未来。每一次,都是在消耗自己。
可眼下,她别无选择。
外头传来细微响动,似有人踏过屋檐。她不动声色,只将帕子攥得更紧。
片刻后,窗台响起三声轻叩。
她终于松了口气。
他知道她在等信号。
她闭上眼,耳畔仿佛又响起谢珩临走前的话:
“你画的图,救了三营将士。”
她当时没有回应。
但她记得那一刻,心中并无恐惧,反而踏实。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角落、咳血自保的人了。
她也能出手,也能赢。
窗外风停,灯笼静静悬挂。
她睁开眼,望着那团昏黄的光,忽然开口:“春桃。”
“在。”
“把我的披帛拿来。明天,我想去花园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