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的手停在药碗旁,指尖冰凉。谢母方才那番话,在她脑中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那碗药名为“归途”,据说能让人窥见前世——并非此生过往,而是上一世的记忆。
她垂眸看向碗底,隐约有两字刻痕极浅,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轮回。
袖中的帕子仍在发烫。她悄悄触了下,血早已干涸,可那两个字仿佛烙在布上,久久不散。
五年前那个雪夜,忽然浮现在眼前。谢母跪在庙外,斗篷覆满白雪,手指破裂,以血写下一行字。那时她以为那是母亲对女儿的执念,是来救她的。如今回想,是否从一开始,便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局?一次又一次重来,一次又一次死去?
喉咙又泛起痒意,她强忍着未咳出声。眼前微微发黑,却不敢闭眼。生怕一合眼,便会看见不该看的画面。
“母亲。”她开口,声音微哑,“您见过喝过这药的人吗?他们后来如何了?”
谢母端坐一旁,双手置于膝上,神色平静如水。“他们都安定了。有的忘了,有的记得,也不再挣扎。”
薛明蕙凝视着她:“可若有人不愿安定呢?”
谢母抬眼望来,目光骤变。“那说明,他的债还未还清。”
屋内霎时寂静。炭盆里火光轻跳,灯芯噼啪一声,熄了。风从门缝钻入,帘子微晃,桌上的空药碗轻轻一响。
她未动。她知道,谢母要走了。这种话,向来只说一遍。
果不其然,谢母起身,整了整衣袖。“你先歇着,晚些我再来看你。”
帘子掀开又落下。脚步渐远,院中扫地声也悄然止息。
屋里只剩她与谢珩。他仍在昏睡,呼吸轻浅,肩上绷带尚湿。她静静看了他片刻,低头再看手中的药碗。
药面映着天光,一圈圈荡漾。她缓缓将碗送向唇边,动作极慢,仿佛怕惊扰什么。
但她终究没喝。
指节发白,手腕微颤。她不怕毒,也不怕死。她怕的是——一旦喝下,真看到了什么。
若有前世,她是否也曾咳着血,被绑在祭坛之上?是否也曾写下名单,将最后之事托付他人?是否每一次都以为能逆天改命,实则不过是踏着别人写好的路,走了一遍又一遍?
她忽然想起春桃离去前的模样。低着头,捧着笔墨,险些摔了墨块。那一眼,像是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
可她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这碗药,她必须喝下去,无论其中是何物。哪怕眼前是地狱,也得亲眼瞧上一眼。
她再次将碗递近唇边。热气扑面,药味苦涩,还带着一丝腥气。
就在即将触到碗沿之际,手指忽地一松。
不是无力,而是心口猛地一抽,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体内往外拉扯。她咬紧牙关,不出一声,重新握紧了药碗。
这一次,她的目光落在碗底那两个字上。
轮回。
这两个字为何会出现在药碗底部?是谁刻下的?何时所留?又为何偏偏在此刻被她发现?
她缓缓抬起手,用拇指一点一点摩挲那道刻痕。深浅不一,像是指甲抠出来的,而非刀刃所刻。
像极了一个在绝望中,偷偷留下记号的人。
她忽然觉得冷。不只是体表的寒意,更是从骨缝里渗出的冰冷。
她忆起儿时做过的一个梦。梦中她置身一座荒废园子,石桌上画着半幅无人能解的图。她站在那里,听见哭泣声,四顾却不见一人。待转身欲走,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又来了。”
当时她惊醒,只当是噩梦。如今想来,那句“又来了”,是否也在说她?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无犹豫。
她将药碗举至唇边,这一回,不再迟疑。
可就在药汁即将入口的刹那,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袖中帕子一闪。
最后一个字浮现——逃。
她手一顿。
并非恐惧,亦非退缩,而是清醒了。
她明白,这一口喝下,或许便再也无法回头。记忆会被抹去,意识将沉沦。也许真会看见前世,也许一切皆空。但只要她信了那是前世,她就输了。
她赢过太多次,靠的是谋算,是布局,是一次次以命换来的预知。她不信命,从来都不信。
所以她不能喝。
至少现在不能。
她缓缓放下药碗,轻轻搁在床边小几上,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谁。
窗外风起,窗纸沙沙作响。她伸手探入枕下,摸出荷包,里面还剩半包药粉。是她亲手所配,可压咳嗽,也能提神。撑过一日,足够了。
她转头看向谢珩。他眉头微蹙,似在梦中经历什么。她伸出手,想碰他一下,却又收回。
她必须活着。哪怕只剩一口气。
她不能让那些人白白死去,也不能让他独自扛到最后。
她慢慢倚回床头,闭上双眼。并非入睡,而是在思索。
若有轮回,那么这一世,她定要将其打破。
她再次睁眼,伸手拿起药碗。
这一回,她不看碗底,也不看药面。
她将碗翻转,底朝上,稳稳托于掌心。
然后,用指甲在“轮回”二字上划了一下。
留下一道清晰的白痕。
屋外天色渐暗,最后一缕光线落在她手上,那道划痕分明可见。
她的手指,仍按在碗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