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她第一眼便看见谢珩的手搭在床边,指尖微曲,仿佛睡梦中也不愿松开。他倚在软榻上,面色青白,肩头的绷带渗出暗色血迹,早已凝结。
她轻轻动了动手腕,想要坐起,胸口却猛地一痛。喉间发痒,她侧过头,咳出一口血,正落在手帕上。那帕子沾了血,竟浮现出八个字:谢珩称帝日,我被绑架。
她怔怔盯着那几行字,许久才缓缓将帕子折好,藏进袖中。
枕头下压着一张纸条,是冷十三昨夜送来的暗卫名单。她抽出纸页,手指微颤,一行行往下看。看到第三列时,又是一阵咳嗽,鲜血从指缝溢出,滴落在纸上,模糊了一个名字。
“小姐!”春桃端着热水推门进来,见她已坐起,惊得险些打翻铜盆,“您怎么起来了?世子还没醒,您这样会伤身子的!”
薛明蕙不语,只将名单递过去:“去书房取笔墨来,要小楷的。”
春桃愣住:“现在?您该躺着才是……”
“听话。”她的声音轻,却不容置疑。
春桃咬着唇退了出去。薛明蕙靠在床头,闭了闭眼。耳畔尽是心跳声,一下比一下沉。她清楚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可有些事,必须在闭眼前做完。
名单里有忠有奸。谢珩登基那日,必会大赦天下,封赏功臣。但她看得分明,有三人绝不能留。其一是城门副将,曾在北狄使团入京当夜私自开启西门;其二是礼部郎中,曾为二皇子伪造玉牒;最后一人,竟是谢珩身边的老仆——五年前慈恩寺外,正是他引开了守卫,才让阿史那有机会接近她。
她要将这三人圈出,附上证据线索。待谢珩掌权后,依此行事,方能稳住朝局。
春桃捧着笔墨回来,搁在床边小几上。砚台尚未磨开,她伸手去接墨块,却不慎失手,墨块落地,裂作两半。
“对不起……”她慌忙俯身去捡。
“无妨。”薛明蕙低头提笔,笔尖微顿,又咳出一口血。她以帕掩唇,袖口早已染红一片。
春桃看得心酸:“小姐,您不能再熬了。世子醒来见您如此,定会心疼。”
“他若伤心,我在九泉之下更痛。”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将名单仔细折好,放入贴身荷包,“寻个可靠的人,等他伤愈后再交予他。莫说是我的意思。”
春桃急道:“可若您……”
“我死之前,总得让他活得安稳。”她说罢,终于躺下,呼吸沉重而缓慢。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帘子一掀,谢母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药。
“醒了?”她走到床前,将药碗放在桌上,伸手探了探薛明蕙的额头,“还是凉的。”
薛明蕙勉强一笑:“劳母亲费心。”
谢母扶她起身,顺手垫了个软枕。“喝些药,能压住咳。这是南疆传来的方子,当年我为你求药时,巫医所授。”
薛明蕙望着那碗黑褐色的药,没有伸手。
谢母察觉她的迟疑,轻叹一声:“我知道你未必信这药能救命。但这药,不是治咳的。”
“那是为何?”
“它让你看见过去的事。”谢母低声道,“有人说,人临死前,会走一遍前生。这药,便是让人提前走一遭。”
薛明蕙心头一震。
就在此刻,袖中帕子忽地发烫。她悄然触摸,发现血迹竟在蠕动,渐渐拼成两个字——轮回。
她望向谢母,声音极轻:“母亲,这药叫什么名字?”
谢母未即答。她拿起药碗,吹了吹热气,递了过来:“叫‘归途’。”
薛明蕙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底刹那,袖中帕上的血纹猛然一跳。
她低头望去。
碗底朝上,斜光映照,隐约可见刻着两个小字:轮回。
她紧紧握住药碗。
谢母坐在一旁,目光温和:“喝了它,哪怕只看一眼,也是福分。你这一生太苦,或许前世,有人一直在等你。”
屋内寂静。炭盆中火苗轻响。
薛明蕙的手指在碗沿缓缓移动。药面映着光,波光晃动。
她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夜。谢母跪在庙外,用簪子刺破指尖,在斗篷内侧写下“愿减寿十年”。那时她以为那是最深的牺牲,是最绝望的抉择。
可如今,她开始怀疑。
若有轮回,为何一次次重来?为何一次次坠入劫难?这一切,究竟是谁在安排?
她抬头问:“母亲,您见过喝这药的人吗?他们……后来如何?”
谢母垂眸:“都安定了。有的忘了过往,有的记得,也不再挣扎。”
“可若有人不愿安定呢?”
谢母抬眼,目光深了几分:“那说明,他的债,还未还清。”
薛明蕙不再言语。
她低头看着药碗,袖中帕上的血纹一闪而逝,只剩下一个字:逃。
但她没动。
窗外扫地声停了。风从门缝吹入,熄了桌上的灯。
谢母起身:“你先歇着,晚些我再来看你。”
帘子落下,屋中只剩她与昏睡的谢珩。
她将药碗送到唇边,却迟迟未饮。
手指一点点收紧,指节泛白。
碗底那“轮回”二字,在昏暗光影中,清晰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