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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一块厚重的墨砚,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研磨得模糊不清。那阵从远方传来的、若有似无的金属摩擦声,像一根细细的钢针,扎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周仓那双环眼在黑暗中瞪得溜圆,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熊,鼻翼翕动,试图从混杂着水汽和泥土气息的晚风中,分辨出那声音的来源和方向。赵云则更进一步,他整个人微微下伏,侧耳贴近马鞍,仿佛要将自己的听觉与大地连接在一起,捕捉最细微的震动。五十名护卫组成的刀阵,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死寂无声,却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姜云坐在车里,心跳的声音在耳边擂鼓。他掀起车帘一角,紧张地向外望去,可目之所及,除了被风吹动的芦苇和灰白色的官道,再无他物。
那声音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时断时续,飘忽不定,然后,就那么突兀地消失了。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又过了许久,久到连最沉得住气的护卫都开始有些躁动时,赵云才缓缓直起身子。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声音消失了。距离太远,方向不定,不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周仓也瓮声瓮气地补充道:“听着倒像是……农人夜里在磨农具的声音。”
这个猜测让紧绷的气氛瞬间松懈下来。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握兵器的手也松开了些许。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可这口气还没舒完,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和后怕,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仅仅是一个无法确定的声音,就让他们如临大敌,草木皆兵。那只看不见的“黄雀”,已经成功地在他们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和恐惧的种子。长此以往,不等敌人动手,他们自己就会先被这种无休止的猜疑和戒备给活活拖垮。
马车里,姜云的咸鱼小人正抱着脑袋,在心湖里来回打滚。
‘要命了,真的要命了!这哪是出差,这分明是参加一档名叫《猜猜谁想弄死你》的户外真人秀啊!’
‘而且还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直播,没有安全屋,没有导演喊卡,唯一的观众“黄雀”先生,还兼职当裁判和刽子手!’
‘再这么走下去,别说联吴抗曹了,我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得先掂量一下,看看会不会暴露行踪。’
一片压抑的沉默中,马蹄踏在碎石路上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就在这时,一个清脆而坚定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凝滞。
“我们不能再走陆路了。”
是孙尚香。
她不知何时已经催马来到姜云的马车旁,与赵云并驾齐驱。月光洒在她英气勃勃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眸里,先前的恐惧和不安已经被一种决断所取代。
她看着前方漫漫无尽的官道,语气斩钉截铁:“官道看似平坦,实则处处都是陷阱。曹军的耳目,地方豪强的窥伺,还有那只藏在暗处的‘黄雀’……我们在陆地上,就像是摆在棋盘上的子,每一步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目标太大,太被动了。”
她的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姜云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听着。赵云和周仓也看向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孙尚香勒了勒缰绳,让马儿放慢脚步,她侧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姜云马车的方向,仿佛能穿透车帘,看到里面的那个人。
“我们得走水路。”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源于自信的笃定,“从这里转向东南,最多一日路程,便可抵达广陵。广陵是江淮重镇,紧邻长江。我们可以从那里雇船入江,顺流而下。”
她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一条无形的路线:“一旦入了长江,便如鱼儿归海。江面上船只往来如织,我们可以轻易混入其中,摆脱追踪。顺水行舟,日行百里,比在陆地上提心吊胆地挪动要快上数倍。最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曹操的虎狼之师,威震中原,可到了水上,他们就是一群旱鸭子。而长江,是我江东的地盘,是我的家。在水上,没有人比我们更懂如何生存,如何战斗。”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是啊,水路。
一个简单却又仿佛能打开所有死结的方案。
赵云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作为一名顶级的将领,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条路线的优势。避实击虚,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孙尚香的提议,不仅仅是更换一条路线,更是更换一个战场,一个对他们绝对有利的战场。
周仓也挠了挠头,他虽然不懂什么兵法,但也明白,在水里,确实比在岸上更容易躲藏。
马车里,姜云的脑子飞速运转着。
‘水路?听起来不错。’
‘优点:快,隐蔽,能有效规避曹老板和那只“黄雀”的陆地优势。’
‘缺点:我好像……有点晕船。’
‘不过,晕船和掉脑袋比起来,好像还是前者更能接受一点。在船上至少可以名正言顺地躺着,这倒是很符合我咸鱼的自我定位。’
他压下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开始认真权衡利弊。孙尚香的提议,无疑是目前困局下的最优解。那只“黄雀”既然在陆路上布局,那么他们突然转向水路,必然会打乱对方的节奏,为自己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最关键的是,孙尚香对水路的熟悉和自信,是他们此行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想到这里,姜云终于掀开了车帘。他迎上孙尚香那双充满期盼和坚定的眼眸,缓缓地点了点头。
“就依孙姑娘所言。”
得到肯定的答复,孙尚香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但她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喜悦只是错觉。
姜云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他看向赵云,征询着这位专业保镖的意见:“子龙,你意下如何?”
赵云抱拳道:“孙姑娘所言极是。兵法有云,善战者,求之于势。陆路之势在敌,水路之势在我。改走水路,是上策。”
“好。”姜云一锤定音,“传令下去,队伍转向,目标,东南方,广陵。”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整个队伍没有丝毫迟疑,在领头护卫的引导下,开始缓缓转向。车轮碾过岔路口,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一个命运的转折。他们放弃了那条通往北方的官道,踏上了一条通往未知的、潮湿的道路。
空气中的味道似乎也发生了变化,泥土的芬芳中,夹杂的湿润水汽越来越浓。道路两旁的景物,也从稀疏的树林,逐渐变成了连片的低洼田地和交错的河网。
队伍连夜赶路,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马蹄声和车轮声在寂静的夜里回响。天色蒙蒙亮时,他们已经将那片让他们心惊胆战的芦苇荡,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孙尚香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她甚至有心情指着远处河道上的一叶扁舟,给姜云讲解那是当地渔民特有的捕鱼方式。家的方向,让她重新找回了安全感。
可姜云的心,却并没有因此而完全放下。
他看着窗外那片在晨曦中显得宁静而祥和的水乡泽国,心中却无端地泛起另一丝隐忧。
陆地上的“黄雀”或许暂时被他们甩开了,可谁又能保证,这片看似温婉的江水之中,就没有潜伏着另外的、更加凶猛的巨鳄呢?
他们这是逃出了狼窝,但前方等待他们的,会是一个安全的港湾,还是另一个更加深不见底的巨兽之口?
行至晌午,地势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大江出现在众人眼前,江面上商船渔船往来不绝,远处,一座规模宏大的城池轮廓,依江而建,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看!”孙尚香指着那座城池,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那就是广陵!我们到了!”
护卫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在看到这座繁华城镇的瞬间,仿佛都消散了大半。
唯有姜云,看着那座在江边显得生机勃勃的城池,以及城外码头上那密密麻麻、如同蚂蚁般的船只和人流,眉头,却不自觉地,又一次轻轻地皱了起来。
广陵到了,可他们的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