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破开江面的薄雾,渐行渐远,直至化作墨色江心的一个微不可查的黑点。
江北传来的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帅帐之内,那股因姜宇离去而松弛下来的空气,并未带来任何解脱,反而因极致的安静,凝固成了一种更为沉重、更为粘稠的死寂。
风从帐帘的破口处灌进来,吹动了烛火。摇曳的光影下,满地狼藉的景象被拉扯得光怪陆离。倾倒的案几,碎裂的瓷片,凝固的血泊,还有那些躺在地上,或死或伤的躯体。呻吟声已经微弱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带着血沫的喘息,像破旧风箱发出的垂死挣扎。
每一个还站着的江东将校,都像被抽走了骨头的泥塑,低着头,不敢去看帅位上那个僵立的身影。
周瑜。
他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那双曾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眼眸,此刻却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帐外漆黑的江面。姜宇一行人早已不见踪影,可他仿佛还能看见那艘小船,看见船头那个云淡风轻的身影,和他脸上那抹温和却又刺骨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将“屈辱”二字,一笔一划,深深刻进了他的骨髓里。
鲁肃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看着自己的挚友,心如刀绞。他想上前劝慰,却发现任何言语,在这样绝对的失败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一只素手,轻轻地拾起了地上那半截断剑。
是小乔。
她没有哭,也没有去质问任何人。她只是安静地做着事情,仿佛一个寻常的妇人,在收拾丈夫醉酒后打碎的器物。她从一名昏死过去的侍女身上,解下一方还算干净的丝帕,仔仔细-细地,将断剑上沾染的血污与尘土,一点点擦拭干净。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柔,带着一种与这修罗场格格不入的从容与优雅。
擦干净后,她捧着那半截剑柄,走到了周瑜的面前。
“公瑾。”她轻声唤道。
周瑜的身躯微微一颤,仿佛被这声音从噩梦中惊醒。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剑柄上。剑柄上的美玉依旧温润,可那断裂的剑身,却像一道狰狞的伤疤,狠狠烙在他的心上。
“看看你。”小乔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周瑜的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小乔没有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帐内那些垂头丧气的将校,投向了那些倒地不起的亲卫。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帅帐中。
“公-瑾,你常与我说,为将者,当有雷霆手段,亦当有菩萨心肠。你还说,真正的英雄,是让天下人心悦诚服,而不是让人畏惧你的刀剑。”
她顿了顿,将那柄断剑,轻轻放在了周瑜面前的案几上。
“锵”的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帐内,显得格外刺耳。
“可是今日,你做了什么?”小乔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你设下这等杀局,对付的不是曹贼,不是敌人,而是刚刚与我们并肩作战的盟友。你用最卑劣的手段,去试探一个曾对你有恩的人。”
“你以为,杀了他,你就能证明你比他强吗?”
“不,你错了。”小乔抬起头,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第一次,直视着周瑜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公瑾,天下英雄,当以德服人。你今日这般行事,传扬出去,只会让天下人耻笑江东无人,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你失掉的,不是一场宴席,不是几条性命,而是天下之心。”
天下之心……
这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狠狠砸在周瑜的心口。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妻子。她清丽的脸庞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有些苍白,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里,此刻却写满了担忧与失望。
是啊。
他周瑜,何曾是这般模样?
他想起年少时,与孙策并肩,纵横江东,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他想起赤壁之战,谈笑之间,樯橹灰飞烟灭,是何等的豪情万丈。
他有冠绝天下的智谋,有足以令天下女子倾心的容貌,有江东数十万将士的拥戴,有孙氏宗亲毫无保留的信任。他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着他的才华与气度,堂堂正正地赢回来的。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
是从听到郭嘉那句“既生瑜,何生亮”的叹息开始?还是从看到姜宇那超越时代的眼光,预言了赤壁之战的走向开始?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嫉妒,像一条毒蛇,在他心中筑了巢。他开始变得不像自己,他开始变得狭隘、偏激,甚至不惜用自己最不齿的阴暗手段,去对付一个他无法超越的对手。
结果呢?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他不仅没能伤到对方分毫,反而将自己的脸面,将江东的锐气,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到头来,还要靠自己的妻子,用一种近乎于自辱的方式,来为他挽回最后一丝体面。
一股无法言喻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那股支撑着他站立的、名为“骄傲”的东西,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看着妻子眼中的担忧,那份担忧,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那只曾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手,此刻却重如千钧。
他对着帐外那些依旧保持着戒备姿态,却早已失了魂的甲士,无力地,挥了挥。
这个动作,没有声音。
却像一道无声的命令,传遍了整个大营。
帐外,那些原本已经拉满了弓弦,握紧了长刀的甲士,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鲁肃看着这一幕,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靠在了一根柱子上。
结束了。
这场荒唐而血腥的闹剧,终于结束了。
周瑜挥完手,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踉跄一步,跌坐在帅位上。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案几上那柄冰冷的断剑。
他的指腹,划过那锋利的断口,一道细小的血痕,悄然出现。
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小乔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痛。她知道,今日之事,对他的打击,远比赤壁大败还要沉重。身体的伤可以愈合,可心里的伤,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痂。
她走上前,没有再说什么大道理,只是从旁边的侍女手中,取过一方干净的布巾,蹲下身,轻轻地,为他擦拭着手上的那道血痕。
“公瑾,”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暖意,“都过去了。”
周瑜没有回应。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柄断剑,仿佛要将它的样子,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许久,许久。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子敬。”
“在,在!”鲁肃一个激灵,连忙上前。
“传我将令……”周瑜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厚葬……今日阵亡的弟兄。”
“所有伤者,着军中最好的医者诊治,所需药材,不计耗费。”
“参与此事者,皆官升一级,赏百金。”
鲁肃闻言,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喏。”
周瑜说完这几句,便不再言语,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寂之中。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柄断剑,眼神晦暗不明。
小乔默默地为他包扎好伤口,然后站起身,对着鲁肃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帐内的闲杂人等都屏退。
很快,帅帐之内,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二人,和满地的狼藉。
帐外,江风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
小乔静静地陪在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手,轻轻地覆在了他抚摸着断剑的手上。
良久,周瑜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妻子。
他的眼中,没有了方才的空洞与死寂,却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飞扬。那是一种小乔从未见过的眼神,深沉,幽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扶我起来。”他说道。
小乔依言,将他从帅位上扶起。
周瑜走到帐中的沙盘前,那上面,是整个天下的舆论地势图。他的目光,掠过北方的许都,掠过西边的蜀地,最终,落在了荆州的位置。
他伸出手,将代表着姜宇势力的那枚小旗,从江北,缓缓地,移到了荆州南郡。
然后,他拿起另一枚代表着孙氏的红色小旗,放在了柴桑。
两枚旗子,隔江相望。
“夫人,”周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得对。”
“以德服人……我,不如他。”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争霸天下,靠的,从来都不只是德。”
他伸出手指,在那枚代表着姜宇的旗子上,重重地,点了一下。
“他有他的阳谋,我,亦有我的诡道。”
“这一局,我输了。”周瑜收回手,缓缓握成了拳,“但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