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深潭,所有的声音与动作,都在小乔出现的那一刻,化作了无形的涟漪,然后归于死寂。
那一句“妾身,为你舞上一曲,又有何妨”,不似求饶,更非示弱。它像一根最纤细的银针,却精准地刺破了帐内那张由杀戮、屈辱和恐惧织成的巨网。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与醇厚的酒香尚未散尽,此刻却又混入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冷的兰芷之气。那香气来自掀开帘幕的素手,来自她步步生莲的裙摆。
鲁肃瘫坐在地,他仰头看着那个从内堂走出的女子,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眼中所见,不是主母,而是一尊于修罗场中悄然绽放的白玉观音。她身着素雅的衣裙,不施粉黛,却令满帐的刀光剑影、满地的狼藉血污,都黯然失色。
周瑜的身躯剧烈地一震,那双本已空洞的眸子,艰难地聚焦在走来的身影上。是她。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到无法呼吸。他宁愿自己被千刀万剐,也不愿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不愿让她踏入这片因自己的愚蠢和狂妄而造就的血腥泥潭。
他想让她回去,想冲她嘶吼,让她不要管。可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那个毁掉自己一切的男人。
姜宇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
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周瑜的暴怒,鲁肃的哭求,江东将校的以死相搏。他甚至想过,小乔会哭喊着从内堂冲出,对他破口大骂,或是跪地求饶。
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她平静得像一汪秋水,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一个弱女子该有的惊恐。她就那么看着他,仿佛他不是一个刚刚屠戮了她丈夫部下的煞星,而只是一个提出了无理要求的、有些无聊的客人。
有趣。
姜宇的心中,浮现出这两个字。
他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此刻却仿佛遇到了一层薄薄的、却又坚韧无比的轻纱。他能看到她藏在宽大袖袍下微微蜷曲的指尖,能看到她平稳的呼吸下,那颗绝非毫无波澜的心。
她不是不害怕,她只是将所有的恐惧,都压在了那份守护丈夫的决绝之下。
这比任何眼泪和咒骂,都更有力量。
郭嘉在一旁,将杯中最后一口酒饮尽。他看着小乔,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眸子,难得地完全睁开,闪过一丝真正的欣赏。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咂了咂嘴。
“好酒,好女人。主公这次,怕是遇到对手了。”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姜宇身上。
江北传来的鼓声,咚,咚,咚,依旧不疾不徐。可帐内众人听来,却觉得那鼓点仿佛敲在了自己的心跳上,每一次震动,都让这令人窒管的等待,变得更加漫长。
他们都在等姜宇的回答。
是接受这份屈辱的献舞,将周瑜最后的尊严彻底踩碎?还是……
姜宇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步向前,走过那些呻吟的躯体,走过那些断裂的兵刃,径直走到了小乔的面前。
两人相距不过三步。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居高临下,那身影几乎能将她完全笼罩。
“夫人。”姜宇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洗去了方才那种逼人的戏谑,多了一分真正的郑重。
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夫人误会了。”
小乔微微一怔。
只听姜宇继续说道:“我与公瑾,皆是当世人杰。英雄相惜,难免肝火旺盛,言语间,总想压对方一头。方才不过是我与公瑾之间,开的一个烈酒般的玩笑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地狼藉,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只是没想到,这玩笑,开得有些大了。”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小乔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真诚的笑意。
“夫人的舞,乃是天人之舞,只应在瑶台月下,伴着琴音箫声而起。岂能在这血腥之地,为这等粗鄙的玩笑而轻动?那,不是助兴,而是亵渎。”
这番话,如同一阵春风,吹散了帐内凝固的寒冰。
鲁肃的嘴巴张了张,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那些原本已经心存死志的江东将校,也一个个愣在当场。
他……他竟然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他不仅给了周瑜一个“英雄相惜,开个玩笑”的台阶,更是将小乔捧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将自己方才那句羞辱人的话,消解得无影无踪。
这等胸襟,这等手腕,简直匪夷所思。
周瑜僵硬的身躯,也在这番话中,有了一丝松动。他看着姜宇,看着他脸上那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笑容,心中的屈辱与恨意并未消散,却又不受控制地生出了一股更为复杂的、名为“敬畏”的情绪。
他输了。
输得比刚才被典韦一招败北,还要彻底。
他输在了器量上。
小乔看着眼前的男人,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映出她心底最深处的念头。她本已准备好,用自己的舞,自己的屈辱,来换取丈夫的一线生机。
可对方,却根本没想接。
他轻易地化解了她的决绝,还反过来,给了她无上的体面。
她那颗因世事炎凉而冰冷,又因丈夫受辱而揪紧的心,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她缓缓收回目光,敛衽一礼,动作优雅,无可挑剔。
“都尉过誉了。”她的声音,比方才更多了一丝柔和,“既是玩笑,那便是妾身唐突了。只是……”
她转过身,走到周瑜身旁,伸出素手,轻轻握住了他那冰冷而颤抖的手。
“只是我家夫君,今日饮酒过量,言行多有失据。妾身代他,向都尉赔个不是。”
她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握着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向他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这一刻,她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娇妻,而是与丈夫并肩而立,共同面对风雨的支柱。
周瑜感受着妻子手心传来的温度,那股暖流,仿佛是他溺水时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他看着她坚定的侧脸,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轰然倒塌,又有什么东西,在废墟之上,艰难地支撑了起来。
姜宇看着这幅画面,笑了。
他知道,今天的目的,已经超额达成了。
周瑜的骄傲,碎了。江东的锐气,挫了。而他姜宇的名字,和那不可战胜的威势,将从此成为悬在江东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利剑。
更重要的是,他在另一颗同样骄傲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既然是误会,说开了便好。”姜宇转身,向帐外走去,“今日叨扰大都督多时,我也该告辞了。”
他走到帐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越过失魂落魄的周瑜,越过满脸复杂的鲁肃,最终,落在了小乔的身上。
“夫人,”他说道,“今日之舞,虽然未见,但姜某已经心领。他日若是有缘,希望能在一处更风雅的地方,再向夫人讨教一二。”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郭嘉和那尊沉默的杀神典韦,大步走出了帅帐。
他们身后,留下一片狼藉,和一群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江东文武。
小船离岸,向着江北驶去。
帅帐之内,依旧一片死寂。
许久,周瑜缓缓地抬起头,他看着妻子,又看了看地上那滩刺目的鲜血,以及自己那柄只剩半截的断剑。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通红的眼角,悄然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碎成几瓣。
“公瑾……”小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颤抖。
周瑜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穿透了帐幕,死死地盯着那艘已经远去的小船,口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那个名字。
“姜……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