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的喧闹与走亲访友的热络,如同涨潮的海水,在持续了数日后,终于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了沉淀后的宁静与对未来的思索。正月里的阳光,一日暖过一日,虽然远未到冰雪消融的时候,但那光芒照射在覆雪的屋顶和庭院里,已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日渐增长的暖意。屋檐下的冰溜子开始滴滴答答地化水,在院子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这日清晨,曹云飞起得格外早。他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妻儿,悄无声息地披衣下炕,推开堂屋的门。一股清冽甘甜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残冬的寒意与初春隐约的生机。东方天际,正透出鱼肚白,启明星在渐褪的夜幕中孤独而明亮地闪烁着。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活动筋骨,也没有去查看猎犬和牲口,而是信步走出了院门,踏着被踩得硬实的积雪,朝着屯子后面那座熟悉的山岗走去。这条路,他从小到大不知走过多少遍,闭着眼睛都能摸上去。但今天,他的脚步却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近乎虔诚的沉静。
山岗不高,却足以俯瞰整个靠山屯,以及更远处那片在晨曦中泛着微光的、冰封的大河轮廓。当他终于登上岗顶,在一块被夜露打湿的、光秃秃的巨大青石上站定时,东方的天际,正开始上演一天中最壮丽的景象。
先是那鱼肚白的边缘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如同少女腮红般的粉橘色,这颜色迅速蔓延、加深,化为瑰丽的金红。随即,一轮红日,如同饱含了无尽生命力与热量的巨大火球,挣扎着、跳跃着,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万道金光瞬间刺破云霞,洒向沉睡的山川大地。
曹云飞转过身,面向东方。眼前,是广袤无垠、在朝阳下如同铺满了碎金般波光粼粼的冰河与更远处隐约可见的、代表了蔚蓝梦想的大海方向。他再转过身,面向西方。身后,是巍峨连绵、峰峦叠嶂、在金色阳光照耀下如同巨龙苏醒般的兴安岭山脉,山巅的积雪反射着璀璨的光芒,与他来时记忆中那片给了他脊梁与智慧的黑土地融为一体。
山海同辉!
这四个字,毫无征兆地、却又无比自然地涌上他的心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撞击着他的灵魂。他静静地站立着,如同一棵扎根于此地的青松,任凭山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角。他的目光,深邃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在这壮阔的天地景象中,回望着自己走过的路。
他想起了重生之初,那个大雪封门的寒冬,自己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对着破旧的屋顶发誓要改变命运时,内心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不甘与炽热。那时的他,只有一个最朴素的愿望——让家人吃饱穿暖,不再受人白眼。
他想起了第一次跟着老猎人进山,学习辨认兽踪、设置陷阱时的笨拙与兴奋,手里攥着老猎人递过来的、还带着体温的烤土豆,觉得那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山林,第一次向他敞开了它神秘而严酷的大门。
他想起了和靳从起光着屁股在河里摸鱼,在山林里追逐野兔,分享一个窝头时的兄弟情谊,简单,却足以铭记一生。
他想起了为了那几棵能换来彩礼的参苗,日夜守候在参田边,驱赶鸟雀,提防野兽,那份对未来的期盼与辛劳。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管彤彤时,她站在自家院里的海棠树下,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羞怯地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那眼神,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为了风风光光娶她过门,他冒险进山狩猎,与那头巨大的黑瞎子搏命,险些交代在林子里的惊险。
他想起了决定离家闯海时,父母那担忧不舍却又强忍着的目光,以及自己心中那份对未知世界的茫然与挑战的渴望。
他想起了初到望海坨,面对陌生的大海、陌生的渔民、以及海上生存的种种挑战时,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儿。第一次登上摇晃的渔船出海时的忐忑,第一次亲手拉起沉甸甸的渔网看到银光闪烁时的激动。
他想起了发现优质渔场的喜悦,随之而来的却是被渤海公司挤压、兄弟们生计受威胁的愤慨,以及大家团结一心、歃血为盟成立山海协会那个月圆之夜的篝火与誓言。
他想起了中秋佳节,山海两边的亲朋汇聚望海坨,那种事业初成、亲友环绕的圆满与温馨。
也想起了发现孤岛异常、积极备战的紧张,儿子海山降生时带来的无比喜悦与责任,以及荒岛求生、智斗奸商、剿灭狼群……这一路走来,汗水、泪水、甚至鲜血,交织成一幅幅惊心动魄却又无比真实的画面。
他从一个东北深山老林里挣扎求存的穷小子,变成了如今在这渤海之滨拥有自己事业、家庭和一群可以托付生死的伙伴的带头人,成为了靠山屯和望海坨两地乡亲们信赖依靠的支柱。这其间的艰辛、风险、抉择、汗水、乃至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恐惧,此刻都化为了沉甸甸的人生积淀,融入了他的骨血,塑造了如今这个更加坚韧、更加睿智、肩上也承载了更多责任的曹云飞。
山,给了他坚韧的脊梁、狩猎的智慧、对自然的敬畏和那份源自黑土地的厚重与踏实。
海,给了他开阔的胸襟、搏击风浪的勇气、面向未来的视野和那份属于蔚蓝的冒险与进取。
山与海,不再是他生命中相隔遥远、非此即彼的两端,而是早已融为一体,成为了他力量的根基与他施展抱负的广阔舞台。他的根,深扎于兴安岭的黑土;他的枝叶,舒展向渤海的碧波。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曹云飞在心中默默诉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儿子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也没有辜负这重活一世的机会。咱老曹家的根,在山里,扎得更深了;咱老曹家的枝叶,也在海里,舒展开来了。我没给老曹家丢人。”
他知道,眼前的平静与丰收只是暂时的。协会的发展必将触及更复杂的利益格局,走向深蓝的梦想更是充满未知的艰险。大海不会永远风平浪静,山林也不会永远慷慨无私。但他心中已无丝毫畏惧。
因为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有相濡以沫、温柔坚韧的妻子管彤彤;
有血脉相连、代表着未来与希望的儿子曹海山;
有肝胆相照、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靳从起、于小海;
有团结一致、充满活力的山海协会大家庭;
有远在东北黑土地上永远支持他的父母、妹妹;
有望海坨和靠山屯这些将他视若亲人的淳朴乡邻。
这份由山海之情凝聚起来的力量,比任何风浪、任何险阻都更加强大,更加不可摧毁。这份力量,支撑着他一路走来,也必将支撑着他走向更远的未来。
身后传来熟悉的、轻柔的脚步声。曹云飞没有回头,也知道是管彤彤来了。她裹着厚厚的棉衣,怀里抱着用小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的海山,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光芒万丈、山海同辉的壮丽景象。
“早上凉,怎么不多睡会儿?”曹云飞转身,自然地接过儿子,用自己温热的胸膛温暖着儿子的小脸。
“海山醒了,吵着要出来看太阳。”管彤彤温柔地笑着,依偎在丈夫身旁,一起望向那彻底跃出海平面、将无尽光和热洒向人间的朝阳,“真好看。”
“嗯。”曹云飞点点头,看着妻子被朝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又低头看看怀中咿呀学语、伸出小手试图抓住阳光的儿子,心中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与豪情。他轻声道:“以后,咱们带海山回兴安岭看林海雪原,也带他乘船去看真正的大洋。让他知道,他爹他娘,是从山和海之间,给他闯出来的这片天地。”
管彤彤将头靠在曹云飞肩上,眼中满是幸福和毫无保留的信任:“嗯。咱们一起。”
这时,山岗下传来了靳从起、于小海他们充满活力的吆喝声和脚步声,新一天的忙碌即将开始。看到岗顶的一家三口,他们都放慢了脚步,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云飞,彤彤,看啥呢?这么出神?”靳从起大嗓门地喊道,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却也带来了勃勃生机。
曹云飞抱着儿子,与妻子相视一笑,然后转过身,面向着所有追随他、信任他的伙伴,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脸庞,充满了自信与力量,朗声答道:
“看路呢!”
他的声音清越,在晨风中传得很远。
“看咱们的山海协会,下一步该往哪儿走的路!看咱们这山与海,还能闯出多大的一片新天地!”
朝阳越升越高,光芒愈发炽烈,彻底驱散了清晨的最后一丝寒意。海面上,冰层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仿佛在积蓄着破冰的力量;山林间,积雪覆盖下的生命也在悄然萌动。这光芒,这声音,这山海同辉的壮丽景象,共同构成了一曲充满无限可能与希望的、雄浑的宏大乐章。
曹云飞抱着儿子,与妻子、伙伴们站在一起,身影被初升的朝阳拉得很长,仿佛与这山、这海融为了一体。他们的脚下,是坚实的土地和无垠的冰海;他们的身后,是养育他们的巍峨群山;他们的前方,是刚刚被朝阳照亮、充满无限可能与挑战的新征程。
第六卷的故事,在这片金色的、山海同辉的壮丽晨光中,缓缓落下了帷幕。而属于曹云飞的山海传奇,还远远未到终点。新的篇章,更广阔的天地,正等待着他们去亲手开启,去奋力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