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府的夏末,褪去了幽州的温润,多了几分塞北的爽朗。护步答冈的风掠过城外的草原,将成片的芨芨草吹得翻涌如绿浪,远远望去,与天际的流云连作一片,壮阔无垠。
完颜阿骨打的大帐就扎在黄龙府内城的高台上,牛皮穹顶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帐外悬挂的九面狼头大旗猎猎作响,旗下甲士肃立如松,腰间佩刀的寒光与草原的风交织,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帐内,炭火盆里的松枝燃得正旺,烟气袅袅升腾,混合着马奶酒的醇香与皮革的厚重气息,勾勒出金戈铁马中的几分暖意。
“斡离不(完颜宗望)!你率轻骑绕过上京西侧,直捣松漠都督府,断其粮道!”阿骨打身着玄色皮甲,腰间束着鎏金带,花白的胡须垂在胸前,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手指重重敲在案上的舆图上,“蒲鲁虎(完颜宗磐),你领步卒列阵于上京南门外,虚张声势,待斡离不得手,便全力攻城!”
帐下立着几位身形魁梧的女真汉子,皆是阿骨打的儿子,个个虎背熊腰,脸上带着风霜之色。斡离不闻言,上前一步躬身领命:“儿臣遵令!定不叫父王失望!”蒲鲁虎也随之应诺,声如洪钟。
其余几位儿子,粘罕(完颜宗翰)、阇母(完颜宗望叔父,此处按子女排序列位)、讹鲁朵(完颜宗辅)等也各有部署,帐内弥漫着战前的肃杀之气。阿骨打目光扫过众子,正要再叮嘱几句,帐外传来亲兵急促的脚步声,带着几分难掩的兴奋:“大汗!幽州急信!是燕王妃娘娘派人送来的!”
“幽州?”阿骨打眉头一动,抬手示意亲兵进帐。他接过那封火漆封口的信函,见封口处印着燕王府的朱红印记,便知是嫡女完颜兀鲁所寄。众子也停下了议论,纷纷看向父王,毕竟这位嫡长姐远嫁宋朝燕王范正鸿,已是三年未曾归乡,如今来信,不知是喜是忧。
阿骨打撕开信函,目光落在纸上,起初还带着几分凝重,片刻后,那双锐利的眼眸骤然亮了起来,嘴角的胡须不受控制地抖动着。他逐字逐句地读着,脸上的肃杀之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狂喜,读到末尾时,竟猛地一拍案几,放声大笑:“好!好啊!龙凤呈祥!我完颜阿骨打有外孙外孙女了!”
“什么?”帐内众子皆是一惊,粘罕率先开口:“父王,长姐她……诞下龙凤胎了?”
“正是!”阿骨打将信函递给身旁的斡离不,声音洪亮如钟,“兀鲁信中说,七月二十辰时,诞下一对龙凤胎,男婴乳名承安,女婴乳名承宁,母子(女)平安!范正鸿那小子,倒是好福气!”
斡离不接过信函,众人纷纷围拢过来,传阅着那封字迹娟秀的信笺,帐内的肃杀之气瞬间被冲淡。阇母笑道:“长姐自幼便有福气,如今一举得男得女,真是天大的喜事!”讹鲁朵也点头附和:“龙凤胎乃是吉兆,想来我大金与宋朝联手北伐,定能旗开得胜!”
阿骨打捋着胡须,脸上满是笑意,可笑着笑着,目光扫过眼前的众子,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他重重哼了一声,目光如炬地看向众人:“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兀鲁虽是女儿身,远嫁幽州,却为我完颜家添了一对麟儿!再看看你们这些儿子!”
他手指着蒲鲁虎:“蒲鲁虎,你成婚五年,膝下只有一女,男儿何在?”蒲鲁虎闻言,羞愧地低下了头,讷讷无言。
阿骨打又转向粘罕:“粘罕,你征战四方,威名赫赫,可家里的事也不能不顾!成婚三年,连个孩子的影子都没有,难道要让我完颜家的香火断在你们手里?”粘罕脸色涨红,硬着头皮道:“父王,儿臣一心为国,征战沙场,儿女之事……”
“休要狡辩!”阿骨打打断他,语气严厉,“家国家国,先有家,后有国!我完颜家世代繁衍,方能驰骋天下!你们一个个只知打仗,却不知为家族延续香火,将来我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众子被训得大气不敢出,一个个垂头丧气,往日里战场上的威风凛凛荡然无存。阿骨打看着他们的模样,气也消了大半,又想起信中的喜讯,语气缓和了些:“罢了,如今兀鲁为家族添了丁,也算是弥补了你们的不足。”
他重新拿起信函,仔细看了一遍,眼中满是期盼:“兀鲁信中说,范正鸿愿带承安、承宁前来黄龙府,让我见见这两个外孙外孙女。还有,他的长子范承燕,也一同前来,说是让孩子见见世面,认认外祖家。”
“父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斡离不立刻说道,“长姐三年未归,如今带着孩子们回来,正好让我们也见见外甥外甥女,热闹热闹!”
“是啊父王,”蒲鲁虎也连忙附和,“正好趁此机会,暂缓攻打上京,先迎接长姐一家,也是对燕云的尊重,毕竟范正鸿是燕王,与我们联手北伐,情谊深厚。”
阿骨打点了点头,心中早已拿定主意:“说得有理!传我命令,暂缓攻打上京的部署,全军整肃军纪,打扫黄龙府,准备迎接燕王府一行人!”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斡离不,你带人去城外三十里处搭建迎亲帐,备好马奶酒、牛羊肉,务必隆重!蒲鲁虎,你负责安排城内的食宿,要按照最高规格接待,不可有半点怠慢!”
“儿臣遵令!”斡离不与蒲鲁虎齐声领命,脸上露出了笑容。
阿骨打又看向粘罕:“粘罕,你去通知各部族首领,就说我嫡女携外孙外孙女归乡,让他们都来黄龙府庆贺,也好让他范正鸿看看我大金的气象!”
“是,父王!”粘罕躬身应道,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再被父王数落了。
阿骨打看着众子忙碌的身影,又想起那未谋面的外孙外孙女,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眼中满是慈爱的光芒。他走到帐外,望着南方幽州的方向,心中默念:兀鲁,我的好女儿,父王等你们回家。
幽州城外,十里长亭,晨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气。赵持盈身着一身藕荷色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披风,站在亭下,目光望着远方的官道,脸上带着几分不舍。
范正鸿一身常服,怀中抱着熟睡的承宁,完颜兀鲁坐在一旁的马车里,身边躺着承安,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已然好了许多。范承燕穿着一身小锦袍,站在赵持盈身边,小手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袖,脸上满是好奇与期待。
“王爷,此去黄龙府,路途遥远,你一定要照顾好兀鲁和孩子们。”赵持盈看向范正鸿,语气温柔,却难掩担忧,“承安和承宁还小,经不起颠簸,每日行程不可太赶,务必让兀鲁好好歇息。”
“放心吧,夫人。”范正鸿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感激,“我已安排好了,每日只行五十里路,马车里铺了厚厚的棉垫,还带了安道全先生留下的药材,定会护得他们母子(女)平安。”
他看向马车里的完颜兀鲁,柔声道:“兀鲁,到了黄龙府,见到父王,莫要太过激动,你身子还弱,要多加保重。”
完颜兀鲁轻轻点头,眼中泛起泪光:“我知道,只是三年未归,心中实在想念父王和兄弟们。辛苦你了,夫君,为了我,特意放下军务,带我和孩子们回乡。”
“你我夫妻,何谈辛苦。”范正鸿笑了笑,“再说,让承燕见见外祖家的气象,也是好事,这孩子自幼在幽州长大,是该让他看看塞北的风光,长长见识。”
范承燕抬起头,仰着小脸问道:“娘亲,黄龙府远不远?外祖公是不是像爹爹一样厉害?”
赵持盈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不远,坐上马车,走几日就到了。你外祖公是大金的大汗,比爹爹还要厉害呢,他会给你讲故事,还会给你好吃的奶茶和牛羊肉。”
“真的吗?”范承燕眼睛一亮,更加期待起来。
晨雾渐渐散去,太阳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官道上。范正鸿看向赵持盈,沉声道:“夫人,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赵持盈点了点头,强忍着泪水,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完颜兀鲁:“这是我为父王准备的一点薄礼,里面是幽州的特产和一些滋补的药材,你代为转交。”她又看向范正鸿,“王爷,家中之事有我打理,北伐的部署也已安排妥当,你不必挂心,早去早回。”
“好。”范正鸿接过锦盒,放入怀中,翻身上马,又示意车夫启程。
马车缓缓启动,范承燕趴在车窗边,对着赵持盈挥手:“娘亲,再见!我会给你带礼物回来的!”
赵持盈站在亭下,挥着手,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官道的尽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知道,这一路,不仅是兀鲁归乡省亲之路,更是大金与宋朝加深情谊之路,这对北伐大计,至关重要。
从幽州到黄龙府,千里迢迢,范正鸿一行人晓行夜宿,每日只行30里,马车行驶在官道上,时而穿过茂密的树林,时而驶过开阔的平原,景色渐渐从燕云的温婉变成了塞北的雄浑。
范承燕起初还觉得新鲜,整日趴在车窗边看风景,见着成群的牛羊,便兴奋地拍手叫好。可走了几日,便有些不耐烦了,缠着范正鸿讲故事。范正鸿便给他讲自己征战沙场的经历,讲自己的往事,范承燕听得津津有味,对眼前的父亲,更添了几分敬佩。
完颜兀鲁则悉心照料着承安和承宁,两个孩子倒是乖巧,除了吃奶睡觉,很少哭闹。每日歇息时,范正鸿都会抱着孩子们,陪兀鲁说话,缓解她思乡之情。有时遇到部族驿站,当地的女真族人见是燕王府的队伍,都纷纷出来迎接,送上新鲜的马奶酒和牛羊肉,热情无比。
这日,队伍终于抵达黄龙府城外三十里处。远远望去,只见一片开阔的草原上,搭建着数十顶洁白的帐篷,帐篷外旌旗招展,甲士林立,一派隆重的景象。为首的那顶大帐前,站着几位身形魁梧的女真汉子,正是完颜阿骨打的儿子斡离不、蒲鲁虎等人。
“王爷,王妃娘娘,前面就是迎亲帐了!”车夫高声喊道。
范正鸿勒住马缰,翻身下马,扶着完颜兀鲁从马车里出来。斡离不等人见状,立刻上前几步,对着范正鸿拱手行礼:“燕王殿下,一路辛苦!”又对着完颜兀鲁躬身道:“长姐,欢迎回家!”
完颜兀鲁见到兄弟们,眼中泛起泪光,哽咽道:“二哥,三弟,辛苦你们了。”
范正鸿也拱手回礼:“诸位将军客气了,劳烦你们在此等候,实在过意不去。”
“殿下说笑了,长姐归乡,又是带着外甥外甥女,我们理应在此迎接。”斡离不笑着说道,目光落在完颜兀鲁身边的襁褓上,眼中满是好奇,“这就是承安和承宁吧?真是可爱得紧!”
蒲鲁虎也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孩子们,笑道:“长姐,这两个孩子生得眉清目秀,长大后定是有出息的!”
范承燕躲在范正鸿身后,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几位舅舅,他们的模样粗犷,穿着皮甲,与幽州城里的人截然不同。斡离不注意到他,蹲下身,笑着问道:“这就是承燕吧?都长这么大了,来,让舅舅抱抱。”
范承燕有些害羞,却还是鼓起勇气,走到斡离不面前。斡离不一把将他抱起,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像我们完颜家的人!”
众人说说笑笑,簇拥着范正鸿一行人马向迎亲帐走去。帐内早已备好丰盛的宴席,马奶酒的醇香扑鼻而来,烤得金黄的牛羊肉摆满了案几。斡离不请范正鸿上座,又让完颜兀鲁坐在一旁,细心地为她布菜:“长姐,你身子弱,多吃点牛羊肉补补。”
范承燕看着满桌的菜肴,有些不知所措。范正鸿笑着拿起一块烤羊腿,撕了一小块递给她:“承燕,尝尝,这是塞北的羊肉,味道和幽州的不一样。”
范承燕咬了一口,鲜嫩多汁,果然美味,便大口吃了起来。众人见他吃得香甜,都哈哈大笑起来,帐内的气氛愈发热烈。
席间,斡离不向范正鸿介绍了黄龙府的情况,以及大金的备战部署。范正鸿也说了幽州的近况,以及北伐的后续计划,双方相谈甚欢,情谊更浓。
歇息一晚后,次日清晨,队伍继续向黄龙府城内进发。离城越近,前来迎接的人就越多,道路两旁站满了女真族的百姓,他们身着节日的盛装,手持哈达,脸上带着笑容,口中高呼着“欢迎”的口号。
范承燕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瞪大了眼睛,趴在车窗边,不停地看着。完颜兀鲁看着熟悉的景象,听着熟悉的语言,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归属感,泪水再次滑落。
终于,队伍抵达了黄龙府内城。城门大开,阿骨打身着大金大汗的朝服,站在城门楼上,身后跟着粘罕、阇母、讹鲁朵等一众儿子,以及各部族的首领。阳光洒在阿骨打的身上,他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当看到马车缓缓驶来,阿骨打的眼中泛起泪光,快步走下城门楼,迎了上去。范正鸿率先下马,躬身行礼:“外婿范正鸿,拜见大汗!”
完颜兀鲁也从马车里出来,跪在地上,哽咽道:“女儿兀鲁,拜见父王!”
阿骨打连忙扶起完颜兀鲁,仔细端详着她,见她虽有些消瘦,但精神尚可,心中既心疼又高兴:“我的好女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又看向范正鸿,笑着说道:“燕王殿下,一路辛苦,快请起来!”
这时,斡离不抱着承安,蒲鲁虎抱着承宁,走到阿骨打面前:“父王,您看,这是承安和承宁!”
阿骨打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承安,那小小的身躯躺在他的臂弯里,柔软得像一团棉花,小脸蛋红扑扑的,闭着眼睛,嘴角还带着笑意。阿骨打又看向蒲鲁虎怀里的承宁,女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眼神清澈明亮。
“好,好啊!”阿骨打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这就是我的外孙外孙女!长得真俊!像小时候的兀鲁!”
范承燕被乳母领着,走到阿骨打面前,学着范正鸿的样子躬身行礼:“外孙范承燕,拜见外祖公!”
阿骨打放下承安,一把将范承燕搂进怀里,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好!好!这就是承燕!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看着范承燕,又看了看承安和承宁,眼中满是慈爱与骄傲,“我完颜家后继有人了!”
各部族的首领见状,纷纷走上前来,向阿骨打道贺:“恭喜大汗!喜得龙凤胎外孙外孙女!祝大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祝大金繁荣昌盛!”
阿骨打笑着挥手:“同喜同喜!今日是我完颜家的大喜之日,也是我大金与宋朝的大喜之日!传令下去,全城庆贺三日,摆宴款待各位贵客!”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响彻云霄。
阿骨打拉着范正鸿的手,搂着完颜兀鲁,又让斡离不等人抱着承安和承宁,带着范承燕,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城内的大汗宫走去。道路两旁,百姓们欢呼雀跃,锣鼓喧天,整个黄龙府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里。
走进大汗宫,殿内早已备好盛大的宴席。阿骨打请范正鸿上座,各部族首领、大金的将领们纷纷入席。马奶酒源源不断地送上桌,牛羊肉、奶制品摆满了案几,歌声响起,舞蹈跳起,女真族的姑娘们身着盛装,手持酒碗,向各位贵客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