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八重渐渐融入村里的生活。
她信守承诺,每天在旅馆勤恳帮忙:拂晓时分与文子一起打扫走廊与台阶,上午在厨房切菜、提水。这些琐碎的劳作让她心安——每完成一件事,都像在证明自己属于这里。
起初她寡言谨慎,但村民的好奇慢慢转为熟悉。人们习惯了这个安静的外乡姑娘——她总是微笑着行礼,温和地帮忙。
入夜时,她会坐在低矮的餐桌末端,与众人一同进餐。
第二晚,大家谈着秋收。名叫源次的壮汉笑说今年稻谷大丰收,众人纷纷应和。八重安静地喝着味噌汤,听着他们的交谈,心里有些温暖。
然而话题最终还是转到了她身上。
「八重小姐,你说话的口音挺雅致啊,」木匠的妻子春递给她一份蒸红薯,笑问,「不像我们这儿的人呢。」
众人的目光轻轻落到她身上。
八重放下碗,语气柔和:「……我在北边长大的。」她垂下视线,故作哀伤地补了一句,「家乡出了点事,我不得不离开。」
桌边响起几声同情的叹息。
这年头流离失所的人太多,村民们自然理解。天守政权的苛政、流寇横行——谁家没点故事?他们大概以为她只是个逃难的女子,八重也没有解释。
「北方啊,靠近天守都城?」留着整齐短须的老者插话。他是黑田,曾任地方官,如今以讲旧事自娱。
他仔细打量八重:「姑娘的举止很优雅,像在贵族府邸待过。」
八重的心微微一紧,怕露出破绽,随即露出谦逊的笑容:「只是看长辈行事多了,便学了几分礼数而已,黑田大人。」这话倒也不算假——她模仿的“长辈”,正是梦喰妖后本人。那份冷艳从容早已烙进她的骨子里。
黑田若有所思地点头:「无论何处学的,都教得好。」他没有再追问。
晚饭后,八重坚持帮忙收拾碗盘。文子几次劝她别动手,她却执意留下。在她洗碗的间隙,听见角落里传来低声交谈——
「那姑娘真懂礼,」春小声说,「多半是出身好的人家,后来落难了吧。」
「也许是在躲债主,或者丈夫吧,」另一人轻声笑道,「不过,这姑娘可真勤快,比村里不少人都卖力呢。」
八重假装没听见,依旧专心擦着锅。听到那句半带揶揄的夸奖,她嘴角还是微微上扬。——自己,好像真的开始被接受了。
然而片刻后,另一个妇人的声音忽然插进来:「说起来啊,你们不觉得她有点像爱香吗?」
春愣了下:「爱香?你是说以前在我们村住过的那个姑娘?」
「对呀。」那妇人放下手里的盘子,靠在柱边,语气变得柔和,「也是个乖巧的孩子,从天守那边来的。当年逃难路过,我们这里收留了她好一阵子。」
八重抬起头,微微一怔,忍不住问:「爱香……是谁?」
春回过头来,笑着解释:「她啊,原本是天守的人,据说那边的战事乱得厉害,后来她就往北去了。再后来听说是去了黑曜——就是妖后玲华的领地。」
「黑曜……」八重轻声重复,洗碗的动作不由一滞。
那妇人接着说:「嗯。她偶尔还给我们寄信呢。说那边虽然有妖,也有些奇怪的规矩,可人类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只要守规矩、不惹事,妖怪也不会随便害人。」
「她信里说,妖后虽然可怕,但……怎么说呢,有点像神明。只要不触她的逆鳞,反而会得到庇护。」
春叹了口气:「是啊,爱香写得挺好的,说那边还有药师和学徒什么的。她在那边帮人治病、采药,还提过给我们寄点草药回来。」
八重听着,心里一阵轻微的波动。 “黑曜”——这个名字让她的指尖不自觉发凉。
她记得自己在上次在幻葬乡,记得玲华那近乎神性的冷意,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双紫金色的眼底。
但现在听这些人描述,黑曜仿佛是个有序又被庇护的国度。那位妖后……也会保护人类吗?
她心中微乱,低声问:「那……爱香她现在还好吗?」
「听说挺好的。」那妇人笑道,「她上次信里还写,黑曜的冬天很暖,景色也很漂亮,黑曜京的灯能一直亮到天明。她还说那边的人比我们有钱呢,黑滨们每次来,都带着绸缎和盐。」
「黑滨?」八重抬头。
「嗯,就是黑曜那边的一个小村子。他们有时候有商人会经过这条山道,来我们这边换些药草和布匹。」春笑着补充,「前阵子还送来南方的药材,说是美铃婆婆可能会用得上。等明天天晴了,你要是去帮美铃,就能看到那些草。颜色很亮,香气也特别浓。」
八重轻轻“嗯”了一声。她低下头,手指在水中划动,碗底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黑曜。妖后。玲华。
那个她几乎不敢直视的存在。她记得那冷艳的目光,也记得玲华在战场上掀起的风雪。可如今听来,那似乎并不是一个只有恐惧的国度。也许……也许在那里,像她这样的人,也能找到一个立足之地?
「爱香啊,真是有福气,」春感叹,「要是能在那样的地方生活,总比天守那边好多了。」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哼。是个年纪较大的男人,坐在靠墙的角落,正在削木头做柴。他头也不抬,冷冷道:「哼,黑曜的妖后?少信那种话。那些异津神,妖后,眼里哪有我们这种人?人类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草芥。」
屋子里安静了几息,只有水声与火光在晃动。
那人又道:「前阵子路过的旅人说,天守那边的城邦被毁了——说是黑曜的妖后亲自动的手。那天,天照大神降临,把她封印进黄泉,不然整个世原都要被毁。要我说,这就是报应!」
「哎呀,喝多了吧,你也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啊,」春忍不住反驳,「什么天津神、禁忌律令,那都是坊间添油加醋的鬼话。哪有神明会理人间的争斗。」
「谁知道呢?」那人嘟囔,「反正我宁可信她被封了,也不想让那种妖再回来。」
八重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的水珠顺着手腕滑落。
被封印……黑曜妖后被封印了?
她的呼吸微微一紧,心里掠过几周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灵压震动——那时她正在山林采药,忽然天地一阵晃动,她本以为只是某处战斗波及,如今才明白——那恐怕正是众人口中的“神降”。
她心中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混乱。
如果那真是天照大神的力量,那么……玲华真的被封入黄泉了吗?
那么黑曜,现在又会变成什么样的地方?
她原本还在想,也许有朝一日自己能去那儿,投靠那个曾差点杀死她、却同样让她敬畏的存在。
可若玲华已不在世间,那她又能投奔谁?
即便踏入黑曜,等待她的也许只是审判与处决。
八重轻轻咬了咬唇,把最后一个碗洗净,放上架。屋里的人仍在争论——有人半信半疑,有人嗤笑不信,更多人只是摇头叹息。
那些声音在她耳中渐渐远去,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嗡鸣。
她望着窗外,夜色被风雪切割成碎片。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柔和又空寂。
她心想:也许,我也能有这样的生活——如果命运肯再宽容一点的话。可命运从未宽容过。
那一刻,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以为能去的地方,也许永远都不存在了。
外头的风吹动纸门,带进一点雪的凉意。八重抬头望去,夜色静得几乎能听见呼吸。她用布巾擦干手,轻声道:「我去帮文子姐添柴吧。」
众人笑着应了。炉火一跳,映在她的侧脸上,那一瞬,她看起来几乎不像妖,只是一个在冬夜里忙碌的人。
——
第三天傍晚,突发的一件小事几乎让她的伪装破功,却反而让村民对她的信任更深。
斜阳染金的村中广场,铁匠铺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年轻的学徒跌跌撞撞跑出来,掌心鲜血直流。
八重正与美铃说话,见状立刻跟上前去。
「天啊,怎么弄的?」美铃急切地问。少年举起颤抖的手,一道深深的伤口横在掌心。
「我、我在刻门轴,凿子滑了……」他声音发颤,脸色苍白。看起来不过十五岁。
「先坐下,别慌。」美铃把他按在长凳上,从腰间掏出布巾按住伤口止血。
八重蹲在另一侧,本能地握住他另一只手,轻声道:「没事的,会好的。」
少年咬着嘴唇,眼角泛泪。
「八重,」美铃一边处理一边吩咐,「我篮子里有一小罐酒,帮我拿来。」
八重立刻起身,到井旁翻找。篮子里,折叠布巾下压着一罐药酒和一捆干草——她一闻便认出,那是艾草。她把东西递过去。美铃掀开布巾,血又涌了出来。
「这伤得缝针。」美铃皱眉,倒了点酒精在伤口上。少年立刻痛得吸气。
八重脑中闪过久远的记忆——她记得艾草能止血、缓痛。不等吩咐,她取出几片干叶,放入口中咀嚼润湿,然后轻轻将草浆敷在伤口上。
少年一惊:「啊!那是什么?」
「别动,没事的,」八重温声道,「艾草,能止血,也能减痛。」
几息之间,血流果然减缓,少年呼吸也平稳了。
美铃看着她,微微扬眉。八重心头一紧,担心自己逾矩。可下一刻,老妇笑出了声:「我正想这么做呢。八重姑娘反应真快。」
两人一起用干净绷带包扎,将草浆夹在其中。美铃吩咐旁人先去她家烧水,再带伤者过去缝合。
少年一边被人搀走,一边连声道谢。美铃转向八重,眼中带着赞许:「你的药草知识可不一般啊,八重。知道用艾草止血的人可不多。」
八重脸颊微热,垂下眼:「我……以前学过一点。能帮上忙就好。」
美铃眯眼,语气温和却好奇:「学过?是家里有人懂医吗?」
八重犹豫了。她的“导师”确实教过她草药——梦喰逼她学医与毒两途,不许出错。那些记忆如针刺般涌上心头。
「以前有一位前辈,」她谨慎答道,「她很懂药草,我跟着她很多年。」
这话没错,只是那“很多年”已超出人类的寿命。她压下那些画面,勉强露出笑容:「太久没用了,手有点生疏了。」
「生疏?」美铃笑着拍拍她的手臂,「你刚才处理得比我还稳。我看啊,你那位师傅可教得好。」她顿了顿,目光柔和又认真:「其实,我正缺个帮手。这副老骨头下地采药有些吃力。若你愿意,能否帮我一起做些药?」
「我?」八重愣住,「可您一个人也能忙得过来吧,我怕打扰您……」
「打扰?」美铃笑出声,「我求之不得呢。你那双手稳、眼神柔,刚才那孩子就是被你几句话安了心。能同行,我正合意。再说,有人作伴,去山里采草也不那么寂寞啊。」
面对那份真挚的善意,八重轻轻点头:「如果真不会打扰您……那我愿意。」
「太好了!」美铃笑得像个孩子,「那就明早吧,我们一早去采药,我带你看看我最喜欢的地方。」
次日清晨,两人背着竹篓踏入田外林间。林影斑驳,秋意微凉。
美铃熟练地带她沿溪采草,溪畔生着紫苏与甘草。途中,美铃提问药名,八重一一作答,谈到药理时眼神发亮。
那久违的轻松再次浮现——她第一次能自在地说出所知所爱,无需提防。鸟鸣与风声交织,让她几乎忘了谨慎。
美铃看着她的笑意,忽然侧目道:「我就知道你不一般,孩子。」
八重手指停在蕺菜的心形叶上,心跳骤快。她努力保持平静:「您……这话什么意思?」
美铃挺直身子,竹篓里已装了半篓草药:「你来的那天,看上去像受惊的小鸟。但我看得出,你心底有股坚强——还有善意。不是每个人都会为陌生孩子、为受伤的少年伸出手的。多数流浪的人只会躲着事。」
八重这才放松。原来她说的“特别”,只是指性情。一种释然与愧意同时涌上心头——释然于秘密未露,愧于欺瞒如此善良的人。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她低声道。
美铃笑出声:「也许吧。但‘该做’与‘愿意做’,常常不是一回事。你有一颗仁心啊,八重。有你在,这个村子都变得温暖了。」
八重一时无言。自梦喰麾下以来,她听到的只有命令与惩罚。被真诚感谢的感觉,几乎让她的胸口发紧。「能被你们接纳……我很感激。我会尽力回报这份恩情。」
「只要你继续做自己,就是最好的回报啦。」美铃拍了拍她的手,笑容温柔。